第二百三十五章 心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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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宅二楼,翁姑奶奶坐在阳台阴凉的地方纳鞋底,老花眼镜就架在鼻尖上,从眼镜上方看到虞景明坐起来,就关心的:“才眯了没一下,怎么不多睡会儿?”

    最近李家的事体,虞记的事体交织在一起,景明心思重,睡眠本来就不好,翁姑奶奶夜里起夜,不止一次听到景明在床上翻烙饼的声音。

    “天太热,也吵。”虞景明拿着汗巾在一边的脸盆里搓了一把,然后贴在脖子上,脸盆里装的是井水,沁凉沁凉的,贴在脖子上混身上下一下子就凉下去了。

    “可不是,这天干物燥的,本就是秋老虎了,又叫戴家大舅给烧了一把‘火’,一个两个的,那劲道全给烧起来了,起这戴家大舅,为着集资的事体,也是什么都拿出来,连二姑娘那样的私事也拿来做保证,这不是踩二姑娘的脸么。”

    前头,大家质疑二姑娘拿虞园出来抵押是顾全夫妻之情,戴家大舅却偏扯了玫瑰出来,把二姑娘同玫瑰的矛盾摆在台面上,用来保证二姑娘拿虞园抵押不是为了夫妻之情,而是为了赢利,这多少有些拉二姑娘垫背的意味,心思有些邪。

    翁姑奶奶实在有些瞧不上戴家大舅这样的做法。

    “有什么法子,到底二妹的事体也是事实,落到他嘴里的。”虞景明笑笑,放下汗巾,搬了张凳子坐在翁姑奶奶身边,顺手捡了一边篮子里的麻绳,又从针线盒里拿出一块蜡,给麻绳蜡。

    过蜡的麻绳纳起鞋底来要轻松线,绳头还不容易起毛。

    边着蜡,虞景明又:“虞园那边,董家宴变成了董媪私斋,名头更响了,董婆那边订下规矩,一个月只办九桌席面,这么点事体,有二妹和孙兰照应,自也用不着戴家大舅照应了,更何况戴家大舅如今哪里是好好做事?一门心思全在个钻营里面,董婆就把他辞了,戴家大舅自觉被落了脸面,他怪不到董婆头上,那心里却是怪二妹的,自然不会太顾忌二妹的面子了。”

    “倒也是。”翁姑奶奶啧啧嘴,便停了话题,这到底是二房那边的事体,二奶奶视景明如仇寇,她们这边的多了,落在二奶奶耳里只会当她们是在幸灾乐祸。

    红梅和夏至这时掀了帘子进来,两人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瓣瓣切好的西瓜。虞景祺跟在两人身后,他手里拿了一块瓜,自己吃一口,又用匙子舀一勺喂花。

    花跟在虞景祺脚边,吃了一块,两个爪子就扒着虞景祺的裤腿,一副讨要的样子,似乎很喜欢吃瓜。

    虞景祺便顾不得他自己了,一勺一勺的喂花。

    “景祺别叫花多吃,吃多了拉肚子的。”翁姑奶奶弯下腰拍了花的脑袋。

    虞景明瞧着嘴角也微微翘起,她起身给翁姑奶奶拿了一块,自己也拿一块口的吃着。

    六灶乡的沙地瓜又甜又酥,虞景明吃了几口,心底的燥气就散了。

    “嗯,这六灶乡的瓜倒是好吃。”翁姑奶奶也,又好奇的问:“我听翁冒讲,自上回六灶乡事体后,渔业市场彻底起来了,王家车队那边,每月的运输生意挺红火,今年到了年底虞记的分红又要涨了?”

    翁姑奶奶倒不是要关心车队分红涨多少的问题,实在是虞记这段时间叫衙门给拆腾的厉害,除了两个租界的分店不受影响外,老城厢和下面一些地区的分店都关门了,现在已经是七月了,离八月十五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样子下去,虞记这个销售旺季就要耽误了,翁姑奶奶便指望着,东方不亮,西方亮也成呀,二爷当初欠下的贷款还没有还清呢,总让人心不定。

    虞景明自然晓得翁姑奶奶的心思,她将瓜瓤吃干净,将瓜皮放在一边的竹盘子里,然后看着花跳上来,用爪子拨着爪皮玩,看了一下虞景明才笑笑跟翁姑奶奶讲:“车队那边,分红是要涨一些,不过现在车队还在发展期,还要留一部份利润继续购买汽车,分红大约也多不了多少,至于虞记这边,姑奶奶不要担心,虞记没亏呢。”

    一边红梅也插了话:“姑奶奶你不晓得哇,别看虞记现在关了七八家的分店,可你看看虞记作坊里,哪天不要加班,虞记这段时间的生意不但没有变差,还转更好了,流水每日都涨。”

    红梅这话不是安慰翁姑奶奶的,是事实,虽然关了七八家分店,但去年,虞记的赚头本来就在外埠上面,然后是靠租界区的两家分店,其它的分店都是保本维持,所以,这七八家分店关门,生意是少了一些,但开支也减少了,虞记的损失本来就不太大。

    而至年初开始,虞景明就把虞记的糕点生意开拓到走街串巷的挑子身上,起先挑夫人也就是试试,但随着虞记糕点上了董家宴,之后,董媪私斋的名头窜起来,挑夫们为了生意,自然卖力的吆喝,这一来二去的,这方面的生意一下子就窜上去了,这可不是七八家分店,这是上百个流动摊点,单个的自然没法子跟一家分店比,但蚁多咬死象,这么多挑子生意一但起来,一天的流水却也不是原来那七八家分店可比的。

    虞记现在的生意就是那肉埋在饭下面吃。

    “阿弥陀佛,这就好。”翁姑奶奶高兴。

    虞景明这时又笑笑:“八月十五这一季也一准耽误不了,我估摸着,衙门只怕也顶不了多久了。”

    “怎么,有好消息?”翁姑奶奶这下倒是更有精神了,拿下眼镜看着虞景明问。

    “就等李老太爷到沪,李老太爷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虞景明。同盟会中部总会的建立,把上海道衙门逼到了墙角。所以,衙门这回针对虞记的事体,明是压虞记,同时也是衙门向整个上海商界施压,也因此自治公和总商会的反应也格外谨慎。

    这是双方的试探,而随着虞记分店关门,盘查的衙差也开始变本加厉的向商户盘剥,市面的形势已经越来越不稳定,这种情形不管是衙门还是上海各界,都不乐意看到的。

    只是现在的局势太敏感,双方都不敢乱动,于是衙门有些骑虎难下,商会那边又没有找到适合的时机。于是,李老太爷到沪就成了最好的时机,传闻李家老太爷专为虞记而来,到时为虞记出头也在情理,自治公会和商会自也会借此时机,抗议衙差对商户的盘剥,影起市面动荡,到时,衙门处罚几个衙差便可借驴下坡了。

    上海市面依然繁荣。

    听到虞景明李老太爷,翁姑奶奶便叹气,这事体开始是好的,叫李二太太一作妖,如今倒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怪难受。

    虞景明自然晓得翁姑奶奶之前的心思,没作声,只是笑笑,心里倒想,李家这事体如今传到这样,不仅她难受,李二太太只怕也如坐针毡。

    外面长巷,凉风停了,日头火烈,知了也一阵紧一阵的叫,一条黄狗趴在墙跟下吐舌头。

    巷子里乘凉的人也用劲的扇着扇子,闲聊的话题一直未停,因着之前被戴娘子挑起了话题,再加上虞家大姐实在是个话题人物,虞记同李记的关系便又被提了起来。

    “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现在情形,于其是李二太太拿捏虞家大丫头,倒不如李二太太是把她自己架在火上烤了呢。”老潢半眯着眼乐呵呵的。

    “哟,老潢,这话怎么?”翠婶好奇的问。

    “嘴淡。”老潢老神在在的讨酒吃。

    “糟老头子,这大热天还讨酒喝,烧不死你。”翠婶瞪眼,却是舀了一碗茶放在老潢面前:“这天气,我要给你酒吃,卞先生不但不付钱,指不定还要落他的埋怨,没有酒,只有茶。”翠婶很不耐烦。

    “茶就茶吧,聊胜于无。”老潢无可耐何,只叹龙游浅滩遭虾戏。

    “什么龙,就一条虫。”翠婶啐了一口。

    老潢咧着黄牙笑,才:“明摆着,李二太太最初是想拿捏虞景明的,也是算准了虞景明跟荣家有一回,自不想再承受一回,虞家大丫头当初又得罪过她,若是没机会便罢了,这有了机会,那自是要拿捏的。更重要,李家这样的大户,内宅的争斗那也不亚于刀光剑影的战场,虞家大丫头风头到底太胜,李二太太趁机拿捏也在情理。”老潢着,顿了一下又道:“可李二太太显然看了虞家大丫头的静气,这丫头不声不响,也无动作,就把李二太太架到了火上,李家的风声已经放出去了,抬起来的可是李老太爷的面子。如今,李老太爷马上就要到沪了,若是李老太爷的接风宴上,虞家大姐没有出现,那到时可不是虞家大丫头不识数,而是李家有些耍人玩,这事体落到外人嘴里,那就好不好听了。”

    “哟,还真是这样啊。”众人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李二太太只怕是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嘿,这戏味是越来越足了。

    “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呀……”老潢暗哑的声音开了腔,却是把空城计里‘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改了一个字。他粗粗暗哑的声音回荡在巷子里,让巷子里凭添了一层秋意。

    虞宅,虞景明坐在屋里边翻着流水账边听着外面长街的闲聊,眼睛眯了眯,老潢这人是表面糊涂心里明。

    外间电话铃响了,红梅接了电话,没一会儿过来掀了帘子跟虞景明:“大姐,是苏太太的电话。”

    虞景明挑了挑眉,苏太太这时给她电话,不用是为李二太太搭桥了……

    “苏太太好呀……”虞景明出来接了电话问好。

    电话里,苏太太语带笑意的:“景明,明天来牌好哇,我还约了李二太太还有你家王大奶奶。”

    虞景明眼睛又眯了眯,苏太太这话里有话的,她点明约了李二太太和王家大奶奶,那自然就是给李二太太做轿,可偏偏却又只提牌,这局就有意思了,也就是明天只是牌。

    “好的呀,苏太太相邀,景明不敢不从,虞记还指着苏太太赏饭吃呢。”虞景明笑嘻嘻的回道。桂花贡现在已经进了苏记百货,虞景明才有这一。

    “景明得了便宜还卖瓜,谁不晓得虞记现在是把肉埋在饭底下吃,陶家那少东家还在狠命砸钱,只想着趁虞记几家分店关门之际,一举将虞记这几家分店挤出市场,却不晓得陶老掌柜那里急的要上吊了。”苏太太没好气的趣了句,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约好明天的时候,便挂断,虞景明想了想又拿起话筒,拨了王家。

    “景明,接到苏太太的电话了?”王大奶奶一接起电话便直接。

    “是的呀,苏太太约了大奶奶和李二太太,三缺一,便叫上我。”虞景明回道。

    “晓得什么意思了……”王大奶奶在电话里又。

    “晓得。”虞景明回道。

    “那你算怎么做?”王大奶奶又问,随后又冷哼一声:“这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她李二太太在南洋那边想拿捏谁就拿捏谁,合着如今把上海也当成她家的后花园了,咱们也不是泥捏的……”

    虞永福临死前把虞景明的亲事托付给了王家,如今李二太太拿这事体拿捏虞景明,那就是没给王家脸面,王大奶奶自不会有好脸色,这话一出自是要为虞景明出头了。

    “苏太太牌嘛,那就牌好了。”虞景明笑笑回道。

    电话那头,王大奶奶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不讲亲事?”

    “不讲。”虞景明。

    “那老太爷到沪,商会有晚宴,你要参加不?”王大奶奶又问。

    “要参加的,不之前的消息,就单老太爷在商界的地位,我们这样的晚辈是要捧场的。”虞景明笑笑,不捧杨要叫人笑话的。

    “那你就着了李二太太的道了你晓得吧,她就是要纯牌,只是外人哪里晓得我们是纯牌还是怎么,有你,有我,有苏太太见证,大家只当是虞李两家的事体定下来了,老太爷明着是着你的招牌来上海,但到底是为了他李家在上海的投资,你这事体最终还是要落在李二太太身上,李二太太现在摆明就是要逼你让步,她只要装糊涂,等到李老太爷离开上沪,若是你跟李家的亲事没有定下来,那外面就不会是李二太太没做到位,只会是李老太爷没有相中你,凭李老太爷的名声和为人,他没有相中你,那只能是你有问题,你晓得哇?”王大奶奶有些急的道,景明身上的风言风语已经太多了,到时只怕吐沫都能淹死人了。

    “大奶奶,没事的,我跟荣家有那样一场事体,李老太爷没相中也是正常呀。”虞景明笑笑,又:“我前天听桃给翁姑奶奶读报纸,有则西洋秩事,的是街边一个鞋匠,每日帮人修鞋补鞋的,日子不那么富足,但甚是好逸,有一天,他收到一个一封律师信,他一个远房的表叔去逝了,没有继承人,他是唯一的继承人,这位远房表叔给鞋匠留下一栋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鞋匠便收拾东西,准备去接收他的城堡,没成想,第二天早上,他又收到律师来信,昨夜一场大火,城堡烧成灰,于是,鞋匠依然还是要靠补鞋,修鞋过日子,他周围有晓得内情的人,那个鞋匠曾经有一座大大的城堡,只可惜命不好,城堡烧了,鞋匠很疑惑,他依然是那个他,他依然修鞋补鞋,日子依然安逸,怎么就突然命不好了,其实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是人心而已。”

    “哟,你自比那个鞋匠呀?”王大奶奶没好气,虞景明这心思就是九曲十八弯。

    虞景明笑笑,倒不是的:“我是,不进李家,我其实啥也不会变,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跟现在一样,变的只是别人的人心,但这些跟我不相干。”

    “你倒是想的通,虞老夫人实是把你教的太通透的了点,我看呀,你是不是本来就没算嫁进李家?”王大奶奶叹了口气。

    虞景明拿着电话,没有作声,一时不晓得什么好,有些缘最终还是要擦肩而过。

    见虞景明不作声,王大奶奶也不好再什么,只是道:“你心里清楚就好。”

    “谢谢大奶奶。”虞景明。眼神透过窗户看着不远处永福门牌楼的飞檐,日头西斜,日日看着永福门日升日落,她心里踏实。

    王大奶奶放下电话,坐在电话边的靠椅上发呆。

    “你也别太担心,景明这样做我倒觉得不错,李家既然放出李老太爷来相虞景明的风声,那也未必就完全是烟雾弹,泽时担心景明受他们那些人的牵连,这才抬出李老太爷,可李老太爷那样的人又哪里会看不出,泽时是真的陷在了景明身上,你也晓得老太爷最看重泽时,对于景明哪里有不考究的道理……”王伯权端了杯茶过来坐在王大奶奶身边,伸手轻轻的拍了拍王大奶奶的背安慰。

    “你的意思时,李二太太做这些,李老太爷未必不晓得,之所以没有动静,实是要考究景明的应对?”王大奶奶立刻反应了过来。

    “我看八九不离十,景明那鬼丫头,定也是看出这些来了,才以不变应万变。”王伯权道。王伯权完,王大奶奶却两眼一瞪,重重的拍了拍椅子扶手:“这李家行事到底是太霸道了,之前泽时放出消息,没有知会我们,还可以事急从权,可如今到好,李家人是要考究就考究,要拿捏就拿捏,依我看,这李家,咱景明还就不嫁了。”

    “你发什么火,你这养气功夫可被景明比下去了,坐其言,观其行,你晓得哇,往下看就是了,就象景明电话里跟你的,便是最后没有嫁进李家,景明还是景明,虞记还是虞记,永福门的日头依然东升西落,什么都不会变。”王伯权着。

    王大奶奶点点头,又啧啧嘴:“就是有些可惜,景明这性子能遇到一个相契的不容易……”

    “你也别灰心,我看泽时这回请出李老太爷,却是对景明志在必得,如今李老太爷也要到沪,他定然也要回上海一趟,我看他这两天不定就要动身了……”

    王伯权着,话音才落,就看到老三王端美匆匆进来:“爸,刚刚收到的电报,川督赵尔丰于昨日诱捕了保路会的首领蒲殿俊,罗纶,颜楷等人,引得上万民众围住总督府请愿,赵尔丰下令枪杀请愿群众三十余人,并封锁全城,同盟会的同志以木片投入锦江,向周围各地传警,如今,成都周围区县各大势力和武装群情激昂,互相串连,大有围攻省城之势……”王端美着顿了一下,又:“还有,锐俊学社尹氏姐妹也发出悬赏令,悬赏川都赵尔丰的人头,衙门有消息,南洋,香港有刺客将由上海转道四川,上海道已通令各码头,各饭店酒店,严密监控南洋和香港的入沪人士。”

    “哟,保路这事体,可闹大了。”王大奶奶惊的一脸雪白,黄花岗的血还未干呀,这成都又成血案。

    “我出去一下。”王伯权站起身来,局势瞬息万变,这事体得跟李总董他们通口气。

    “换件衣服。”王大奶奶拿了外裳给王伯权换,王伯权扣着纽扣,突然叹了口气:“这情形,泽时肯定回不来了……”

    “也是命……”王大奶奶也叹气,她是不信命的,但景明的姻缘实在是太不顺了。

    “也未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没看出来吗,这回伊丽莎白事件,景明搭的台,卞维文却是唱了一场大戏……”

    到这个,王大奶奶皱着眉头:“你,这回卞家大郎借着董帮办的事体为投名状,进抱了洋人的大腿江海关的事体,我怎么看着就有些不明白呢?”

    “这事体呀,能明白的不多,便是我也不敢就看准了,卞家这大郎心思藏的深哪……”

    王伯权着,便出了门。

    国势飘摇,风雨之中,每个人都在寻找心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