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邓香香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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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血案的消息是傍晚的时候传到永福门。

    虞景明正从楼上办公室下楼,莫老师傅已经下班了,许开源还在作坊里收尾,作坊里只亮了一盏灯,略有些昏暗。

    “开源大哥,明天一早给我准备个礼盒,我要去苏太太家牌。”虞景明站在门口冲着里面的正忙活的许开源。礼盒里有些糕点可以明早上准备,但有一些却需要今晚准备好。

    “是大姐呀,好的,正好,还有最后一笼。”许开源停了手上的活笑笑。

    虞景明也笑笑,点头道别,从虞记大门出来的时候,又看到更夫老罗站在大门的水龙头边刷牙,一边的方凳上摆了一盒“老火车”牌牙粉,老罗满嘴白泡泡,这时拿着陶碗猛的灌了一大口自来水,在嘴里一阵子咕咚咕咚的漱了几下,这牌子的牙粉不错,老罗夜里为了提神,免不得要抽几口旱烟,他自就跟着他爹更,这些年下来,那牙口焦黄焦黄,用这牙粉刷过之后要白不少,但也有后遗症,这牙粉刷过牙后,嘴巴特别涩,不灌他几口水,整张嘴巴便干涩干涩的转不过来。

    咕咚了几下,老罗将水喷在池子里,这时车夫老赵的婆娘拿了几根桃枝过来,冲着老罗:“在豫园剪的,还让城隍庙里的庙祝洒了符水,避邪的。”

    “哟,今夜里要净街呀。”斜对门,钱婶子站在门口,看着老罗接过桃枝问。

    虞景明这才想起这是老罗的规矩。

    古时候更夫是走阴阳路的,所以每个更夫在更之前要沐浴更衣,还要在梆子上绑上桃木枝,如此,起着驱邪净街的作用。

    当然了,这是老法了,后来的更夫多不太讲究这些,老罗平日也一样不讲究这些了,但一但死了人又或死人的消息入耳,阴阳道上的规矩,便是结缘了,那这规矩就要讲究的。

    虞景明记得,自家二叔死一回,月芬死一回,上回黄花岗血案一回,如今这又一回。

    “是哩,祖师爷传下的规矩,成都血案的消息我没听到便罢,听到了就要讲究一下嘛,这死的个个是英雄好汉,只再英雄好汉,那也是阴阳两隔,这桥归桥,路归路的,就莫要在这世间多留了……”老罗将边将桃枝绑在梆子上边。

    “成都离咱们这里远着呢,那好汉爷们的魂到不了咱们永福门这巷子吧,你这有用吗?”钱六叔听着老罗的话,便接嘴。

    钱六叔刚给人剃好头,这时手里拿着两根剪下来的辫子过来交给钱六婶,有窜街走巷的货郎会收这种辫子。

    “嘿,有没有用不好,但至少是个安慰,再了,当年永福爷在世时还曾过,一个民族的血流的够多的时候,便能汇成一条奔藤的河流,这河流奔藤向前,能扫尽一切腐朽,如今可不就血流成“河”不定哪一天,这条河就奔着上海来了。”老罗嘴里还嚼了一块甘草,甘草性平,能调和诸药,所以,老罗用过牙粉之后,便喜欢嚼一块,有没有用不好,但老罗一直这样用。

    听老罗这话,钱六叔便不吱声了,一边钱六婶接过六叔递给她的两根辫子,咋巴一下嘴:“哎,这东西家里的箱子装了一大半了,如今却是越来越不值钱了,货郎都不愿意收了,各学校门口,还有租界那边,许多人在街边义务给人剪辫子,剪了辫子就丢在地上,谁要都可以捡,都不要钱。”钱六婶接过辫子嘀咕。

    以前没人剪辫子,这样一根辫子能卖不少钱,如今剪辫子的进步人士多了,这辫子的价格就越来越低了。

    “那就继续收着吧,指不定以后能卖点钱呢。”钱六叔着,心里倒想着,那条“河”会不会流向上海他不好,但他晓得,待辫子装满一箱的时候,只怕西门这边的城墙也到了该拆的时候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如今可不是一叶落了,而是秋风扫落叶了。

    “哎。”钱六婶拿着辫子进了屋里。

    钱六叔则回到剃头挑子边上,坐在高凳上,拿了块棉布将剃头刀擦干净,落日的余落斜了一线映在刀刃上,亮的刺眼。

    麻油婆这时从后街过来,手里拿着一只布包,这会儿却冲着更夫老罗没好气的:“呸呸呸,老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上海好好的太平日子,要学那成都做什么?”

    “呵,这大上海是好太平哟,苏州河里的捞尸人都忙不过来,租界的公园门口还摆着华人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多太平呀……”老罗叫麻油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话气乐了,将嘴里的甘草渣吐在地上,反讽的。

    “风凉话谁都会呀,可古话不还有一句,宁做太平犬,莫做离乱人,这永福门上下,哪家没有老的老的,你老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然无所谓,我们就好死不如赖活着。”麻油婆。

    麻油婆这话一,整条巷子便再无人言语,不晓得为什么,大家就想起陶裁缝用一张席子卷着月芬的尸体离开永福门的背影,然后那背心就直发冷。

    不能想,有些东西想多了让人丧气的慌。

    “老王头,给我一壶老酒。”老潢扯着身上的黄马褂,颠着脚从圆门洞过来,冲着老王头。

    “哟,那可不成,卞先生吩咐过的,不能卖酒给你了,李大夫也了,你都便血了你晓得哇,你这身子不能再喝酒了。”老王头摇头。

    “你是嫌弃我没钱付酒钱是吧,我这件黄马褂抵给你了……”老潢吹胡子瞪眼,解开身上的黄马褂拍在老王头的茶当上。

    “得得得,你这黄马褂我们可不敢要,你收好,酒给你。”一边翠婶没好气的接过话岔,老潢是耍无赖,皇帝赏的黄马褂,那可不是她们这老百姓能消受的,再了,开门做生意,该劝的劝过就行,却也没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老潢便咧着嘴笑了,只是笑意总有些渗人,看着老王头好酒,便一把将酒壶抢了过来,躬着背就转进后街。

    “这老东西,倒是活出范儿来了。”吃茶的闲客嘀咕,之前老潢把黄马褂拍茶当上的样子贼有范儿了。

    后街三十七号门里,卞维文在天井里的石榴树下摆了一张桌,两把竹椅,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卤猪舌,还有一碗酱油豆干,两只干净的陶碗,两双竹筷。

    老潢进门的时候将酒藏在背后,准备偷偷的拿上楼喝,见到院子里摆开的桌椅,眯了眼冲着卞维文:“维文算陪我吃酒呀?”

    “我今天也想喝一点。”卞维文笑笑。

    “那就喝吧。”老潢咧咧嘴,他哪里不晓得,维文这是见阻止他没用,那不如就帮他喝掉一点。

    卞维文笑笑,接过老潢手上的酒,满上。

    老潢便端起陶碗,跟卞维文手里的陶碗碰了一下:“干……”然后便一口将一碗酒喝光。喝完,老潢便“桀桀桀……”的笑,该来的就来吧,也没什么可自哀的。

    卞维文也喝光了酒,却是看着顶上的石榴树的花冠,今年石榴花的花期特别长,几只石榴花汇成一簇,红艳艳的,有血在沸腾,有火在升腾,在血于火之中,是一个沉睡了百年的民族在觉醒。

    卞维文在想着血于火的时候,虞景明也在想着,老罗她父亲过的那话,她未曾听过,但这话象是父亲会的话,而且她现在也想着,这条“河”终有一天会流到上海,然后席卷全国。

    虞景明想着这些的时候,就推开了虞宅的大门。

    “大姐回来啦。”天井里,翁冒在帮着杨叔劈柴,见到虞景明进门,翁冒才放下手中的斧头,跟虞景明招呼。

    虞景明看着翁冒,就站定,冲他笑笑:“分店的事体都准备好了哇?”翁冒这段时间一些精力都放在各分店上面,这关系着虞景明下一步棋。

    “都已经准备好了,内部全部重新装修过,只等衙门那边一收手,这边各分店便可同时开业。”完,翁冒又冲虞景明竖了竖大拇指:“大姐厉害,这一招行来,不见风雷,却步步先着。”

    南街那边有一个补铁锅的,每回有顾客拿铁锅去补,那补锅匠总是一阵敲敲,最后,洞变大洞,而大洞到最后只能换锅,补锅匠每每能多赚不少钱。

    这回衙门拿虞记开刀,景明不动声色,由着衙差胡来,衙差在虞记这边拿惯了手,那别的店自也收不住手了,而衙差喂口越养越大,行事也就越来越出格,一时间,整个老城厢的街面怨声四起,虞记再又关店示弱,自引得街面一片同仇敌忾,于是虞记的事体便不再只是虞记的事体,是整个老城厢街面的事体。

    如此,衙门那边已经变主动为被动了,只在这敏感时期,衙门不可轻易示弱,于是就骑虎难下,只要再等李老太爷到沪,李老太爷不仅商界名头不,作为曾经13行的一员,跟衙门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不然,当初,李泽时也拿不到南洋劝业会的投资机会。如此,上海道那边自可借着,给李老太爷面子的名头也好就驴下坡,如此也算是皆大欢喜。到时,虞记的事体便会上报,借着这股风,虞记各分店重新开业,想来必能吸引一波顾客。

    大姐能化解危机,翁冒不感到意外,大姐每每转危为安,让翁冒真正惊喜的是,整个事件预计将平和收场,这不容易,做生意的总要和气生财,何况是衙门这种存在,自古民不于官斗。

    虞景明只是笑笑,许多事体也是被逼的,前进的路从来不容易。

    堂前灯亮了起来。

    “呀,都晚饭时间了,要不今天到此为止,我还回家里拿钱,投资给戴经理。”堂前,麻将牌的声音停了,李太太看了看堂前的挂钟。

    虞二奶奶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钱,心烦气燥的,晓得这样的心情再继续,只会输的更多,早点散也是乐意的,反正左右都是这几个人牌,输输赢赢的,最后的结果大体是差不多的,这是虞二奶奶多年牌的心得。

    莫守勤的娘子月娥一向是不太啃声的性子,这会儿只是笑笑,汪太太有些不舍,她新人新风头,她第一次来永福门这边牌,手气红的很,今天几乎是她一家赢。只赢家在散场这方面没有发言权,因此,见虞二奶奶没有异意,这牌局自也就散场了。

    “你今天赢了不少吧,之前还跟我听投资的事体,要不也一起去看看。”李太太冲着汪太太。

    “要的呀。”汪太太来兴趣了,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虞二奶奶:“二奶奶,你投资了多少呀?”

    虞二奶奶脸色就有些不好,汪太太这话就有些交浅言深了,第一次牌,就听这个,总是有些犯了忌讳的,但谁都晓得,戴经理跟虞二奶奶是兄妹,汪太太想要把钱投资给戴经理,跟虞二奶奶听一下情况似乎也不算太过份。

    虞二奶奶啧啧嘴:“我一分也没有投资,我家二爷当年就死在个投资上,我便发誓此生再不沾投资两个字。”

    “二奶奶,不好意思,犯忌讳了,你原谅”汪太太神色悻悻的,晓得触了虞二奶奶的霉头了。然后忙不叠的拉着李太太一起告辞。

    虞二奶奶把人送到门口。

    看着几人的背影,翁冒跟虞景明:“大姐,昨夜里,戴经理来找过二奶奶,的就是投资的事体,二奶奶没答应。”

    虞景明点点头,二叔的死实是二婶心中的痛,二叔之死虽然跟投资和股票没有直接关系,但终是有些因果,只怕正如二婶所,二婶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碰投资二字。

    “对了,大姐,你晓得哇,陶子华这回开了不少分店,都是贷款的,我还听,有好几笔款子是从舅老爷手里过的。”翁冒又道,心里暗想着,舅老爷真是好大的手笔,如今足足是一个投资掮客了。

    虞景明想,这里面也不晓得是戴寿松胆大,还是陶少掌柜太胆大。

    外面长街,李二太太一出门,就看到麻油婆手里紧握着布包:“麻油婆,你这算投资多少呀?”

    “我能投资多少呀,不就是一点棺材本,还指着这点棺材本赚点利钱,好给我家香香添妆呢。”麻油婆跺跺脚,又催着一边的戴寿松开单子。只她这话音刚落,永福门巷口,邓六扯着邓香香的胳膊边拖带拽的进来,远远的,邓六就气急败坏的喊:“妈,你还给这香香添什么妆呀,你晓不晓得呀,香香今天下午,在讲习所的戏台下,把她的嫁妆全捐出去了,还上台戴了大红花呢,风头全叫她出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