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议
油灯晦暗不明,映照着一屋子中世纪的人与物。然而在古典当中,却有个现代事物,刘洪起左二指间,夹着一枚一点红亮的纸棍。烟草在十年前还是希罕物,而如今,许多人已司空见惯,只是大家对刘洪起这种不使烟袋的抽法,略感新奇。
看着刘洪起左擎着烟圈,孙名亚心道,原来还是个左挂子,即左撇子。
二弟刘洪超的声音在屋内回响:“哥原过当了些,老吴未跟洪勋哥去走盐,不拿饷地跟着哥,哥却如此不给体面——”。原来,刘洪起下六十几个家丁,走了十几个,剩下的多半跟了刘洪勋走盐去了,大堂哥刘洪勋与刘洪起分家了,大堂哥刘洪勋仍住刘楼,仍从事走盐的老勾当。刘洪起的三弟刘洪道,堂弟刘洪礼等人,都未跟从刘洪起,而跟了刘洪勋。
刘洪起道:“吴敬杰愿跟着我,不是跟着睡觉来的,他是石友三,可俺不是冯玉祥,不会养虎遗患”。众人对刘洪起的引经据典已习以为常,只是这些经典,只有刘洪起自家明白。
刘洪起又道:“人少怕甚,我怕的是人多,鱼龙混杂,人越少越好,兵卒混杂些不妨事,也免不了,可将来你们都是大将,若是有一个出了岔子,便塌了一方天,冯玉祥的教训我不能不察,他纵有大将十余员,两个背主,他便一蹶不振”。对刘洪起的大言不惭与新奇语言,众人也习以为常了。
刘洪起还在:“前几日我尚自疑,这般成了孤家寡人对不对,可再想想,乡兵不敌流贼,流贼不敌官军,官军不敌关锦精兵,关锦兵又不敌东虏,咱乡兵成了啥?只够垫底的料,成不了事,河南各寨乡兵皆是用亲族,无军法,优容有些武艺的,既是那般成不得事,俺便要反其道而行之”。
“老孙,报帐”,刘洪起道。
孙名亚这才从刘洪起的语话中出来,他愣了一愣,道,如今秋收刚过,粮价低,谷子一两一石,这些天已进了六百石,还有三千四百石已定下,却派不出车去拉——郭黄脸打断道,掌家的买这些粮做甚,够养七八百人了,咱就四百多口。刘洪起道,蠢!留银子做甚,银子是能吃还是能喝,粮!有多少粮便有多少人,再过几月,粮价还不知涨到甚地步,河南府灵宝县旱了一夏,如今七两银一石米,没听?
河南府的府治在洛阳,这个府的名称与河南省重名,河南府在河南省西部,而灵宝又在河南府西部。
孙名亚继续报帐:四千石粮,一千石是向崇王借的,三千石是使银子买的,掌家的银子已是见底,眼下还有千余两是族里的。族里的便是刘洪起的几个兄弟堂兄弟,另外另有几户刘姓人家,听从了刘洪起,举家迁来,带来了全部身家,算是自愿被共产了。
“还有哩?”,见孙名亚茫然,刘洪起道:“不瞒诸位,俺由贼营中逃出,闯塌天给了二百两金子,就当一千两银子,目今寨中还有两千余两,如何使费,大伙议一议”。
金皋道:“山上无水,寨子如何久守?”
刘洪起道:“也是无法,建在平地守不住,建在山上又无水,俺估摸着,一两年内,大股流贼不会久困咱,至于侯鹭鸶,郭三海之流,俺还没放在眼里,一两年后,咱扩张了人马,便修一座周长九里的寨子,将两山,还有中央的盐井水井圈住”。
刘洪励是少数几个跟从刘洪礼的堂弟之一,他问道:“二哥如何知道流贼不会久困咱?”
刘洪起道:“待明年正月十五,闯逆高迎祥,杀人魔张献忠,掘了凤阳祖陵,皇上便会与流贼玩命,流贼便会流起来,成日介被官兵追剿,没闲工夫久困咱”。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讶,金皋将信将疑道:“掌家的,这可不是儿戏,需仔细了”。
刘洪起道:“待寨子砌得差不多了,腾出人,起窑,烧几百口大缸放到寨子里,贮一月之水,有备无患。招了四百多流民,三百多是妇孺,这买卖做得太亏,明日叫人去吕店买棉花,叫这些妇孺弹棉花,织布,做棉衣缝棉被,老孙支派人去”。孙名亚闻言,起身答了一声是。
刘洪励道:“二哥太仁义,招这些妇孺回来,够什么使,白吃饭”。刘洪勋道:“那咱弄?将家里男人招来,将妇人娃娃撵走?有粮,俺做不出来,怕雷霹,人家也不干,宁愿全家死一堆,待没粮时,为了救众人,俺又要做恶人,横竖是俺入地狱,遭雷霹”。
刘洪起的口气虽然油滑,但这却是个沉重的话题,众人都是一叹。
刘洪起又道:“也不是一点用没用,妇女可顶半边天”,但刘洪起心里却道,就是它娘的都裹了脚,这下连半边天也顶不住了。
在诸人话的同时,刘洪超在摆弄着一只木工钻,他象拉二胡一样拉着横着的一只棍子,立着的另一根棍子则被绳索带动,来回旋转。郭黄脸骑在一张长凳上,他背后有一根长长的竹篾高高竖起,由竹篾上引下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緾着一根方形木棍,郭黄脸一拉绳索,方棍便旋转,再一松,绳索便被身后的竹篾带回去,却是一台木工车床,随着方轴的来回旋转,固定在轴上的一截木棍已被车成了圆形,且内凹,成了滑轮模样。
刘洪起问道:“你二人可听真我在甚?”。
刘洪超道:“起窑,制水缸,正月十五流贼破凤阳”。郭黄脸道:“掌家的还藏了二百两金子”,诸人都笑了起来。孙名亚道:“倒是灵犀,一心二用”。刘洪起道:“毛的灵犀,我也能边打扇子边话”,众人又是笑。刘洪起问道:“起超,俺何时起窑?”。刘洪超道:“明日”。
“屁!吃饭的四百多口,干活的只百多口,哪有人力起窑”,见刘洪超放下了上的活计,刘洪起道:“你还干着,你也就是粗使的料,不指望的”。
金皋起身,从墙上摘下一张弓,却是两张弓重合而成的,两张弓之间夹着两个滑轮,两个滑轮之间绷着两股弦,金皋拉了拉,道:“委实好,俺六石弓力,使这滑轮弓便成了九石,掌家的何时这般会构设”。刘洪起道:“俺的构设多哩,迟些露,好多走掉些吴敬杰,不然都看俺能成事,俺还能分清个忠奸?”
吴名亚道:“此等利器,需严密关防,滑轮弓不得出此屋!”
刘洪起道:“都听着不曾?俺若不在,听都老吴的,若敢违逆,俺回来算帐”。
堂弟刘洪励道:“旁人若瞧上一眼,便能仿制,只怕走风是迟早”。刘洪起道:“待此弓走风之后,俺再将此弓献上,换件功劳”。
金皋闻言,心道,刘扁子何时变得这般有心,还这般会制器?
刘洪励从金皋中接过滑轮弓,道:“柘木难寻,若是制一百张竹弓,弓力虽强,拉几十下便不成了”。
刘洪起道:“先做百张竹弓,平日莫拿出来,待有事时应付一场,日后俺再制铳”。
诸人闻言又是期待,至于铳的具体情状,却不好问。
夜渐渐深了,崇祯年间的九月中旬,相当于后世的九月下旬,凉意渐起,年轮上的指针又一次从夏走到了秋,屋外一阵凉风刮过,树上几片早逝的叶子无言地飘荡而去。天上的流云也在飘荡,不时遮一下皎洁的月亮,每遮一下,便有的一块,由棉白变作墨黑。
茅屋内,郭黄脸道:“他娘的,没有官府的行文,咱如何置办火药,买硝都是违禁”。孙名亚道:“照这般使下去,再有半月,咱的火药便使完了”。
刘洪起道:“洪超,你是走西北路的,识得矿工,可知火药如今是个甚行情?”。刘洪超道:“百斤五两银,至于是不是八硝一硫一碳,俺却不知”。
刘洪起思索了半天,道:“明日去鲁山,带上那二百两马蹄金,洪超随我去,余者看家,洪励挑几个人制弓,黄脸管修寨,金皋警戒,老孙抓总,都要听老孙的。拉粮待俺回来再,莫要出了岔子”。
众人答了声是。
刘洪超道:“鲁山矿俺不识人,不若去登封,郭虎是密县西头的,紧守着登封,挨着太室山铁矿,回头俺问问郭虎可有路径”。
刘洪起道也罢,又对刘洪超道:“兄弟几个数你身好,平日也骄狂了些,若是去登封,挫挫你的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