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李振声
房顶上是叶子黄了的阔叶,再往上则是山丘翠绿的针叶,房屋甚是错落,既左右错落,又高低错落,错落而又掩映在林木间,拢共十几户人家,寂静而不冷僻。却是哭叫一片,陈州卫的一队兵,正在此搜拿土寇。终于,一众军汉牵着几头牛,顺着菜园子的篱笆墙,呟五喝六地上了官道,向南而去。
“你它娘的会不会牵牛,顿牛绳!”,伍长骂道。一个军汉牵的黄牛懒在原地不走了。见那兵听不明白,伍长上前,接过牛绳,狠狠顿了几下,牛鼻子吃痛,黄牛只得迈开缓慢的步子上路。
静静的林间有悄悄的几骑,这几骑正欲出树林,便见到前方的官兵,家人立时伸扯住了主人的缰绳。七八骑默默地隐藏在树后,不知过了多久,这几骑缓缓行到民居前,一个头逍遥巾,持弓挎刀的书生,看了看路边那几间草房,叹了口气,猛地打马,向前驰去。
“大人,大人,莫慌,走得太急遇着官兵可不是耍处!”,几个家人打马在后面紧紧追撵。
夕阳渲染着颍河,临颍城西南不远处的河边,两艘漕船静静地沉在河里,长长的桅杆撑起了一道剪影。如果此时,河边立着位垂钓者,便会将一切都点缀成诗,然而也只有雕塑敢立在这片时空下。
“什么人!”,东门上有人喝道。
“郾城新任知县李振声,李大人”。
“噢?可有告身?”
城墙上的一只篮子许许上升,里边放着只拜匣,所谓拜匣,大约相当于名片盒。当竹篮快升到城垛时,碰到了城垛上挂着的人头,临颍城墙每个垛口上都挂了一颗人头,这临颍县究竟砍了多少颗土寇的脑袋?此地有多少土寇,自已又会比临颍知县更出色么?李振声念及此,心中沉重,他沉默在十五初七的黄昏下,而夜幕,如墨般地淹没着颍河上那两道桅杆的剪影。
临颍县衙,仪门前,“将李大人阻在城外,学生未去迎接,失迎得罪”,临颍知县张任抱拳道。所谓仪门,不过是个牌坊,牌坊两柱间就算仪门,身份低于主人的,只能从一旁绕行。这种设计,是在时刻提醒尊卑之分,知县以上的官衙都设仪门,恐怕只有驿丞这样不入流的官才没设仪门。张任此次迎接的人,自然是有资格从仪门进入二堂的。
西花厅,书房。桌案上一盏纱灯发出昏黄的烛光。临颍知县张任不敢坐在桌案后,因为他只是个举人,而李振声却是新科进士,他得管李振声叫老先生。客座上,张任与李振声相对而坐,二人操的都是陕西话,李振声与李自成同县,同姓。
张任已还在介绍地方,“工拙商稀,田畴听岁,民勇于争斗轻于生死,贫者不能谋朝夕,于陕西无二致”。这些情况都是泛泛而论,李振声边听边摆弄着弓,听得不甚专注。终于,李振声站起,将中的大弓靠在了邻座上,重新落座后,道:“世人皆希图晋身,人借端幸进,学生不解的是,此人为何不早早将弓献与朝廷,如此利器,可谓大功一件”。
张任道:“学生也曾问过此人,他便是那制成佛郎的何儒常,也不过得了一个区区八品主薄的官,因此他不急于将此物献上”。
李振声闻言叹了一声,是叹朝廷亏待技术型人才,还是叹这个叫刘洪起的利欲薰心,自已也不清。张任道:“此人不过是崇王府的伙计,一个八品主薄都不看在眼里,其志不”。李振声苦笑一声,道:“可惜此物却被贼寇得了去,如此传扬开来,便是为了此物,对杨四也应集兵会剿——”
张任道:“话是这么,又如何将见过此物的贼寇尽数杀之?前日学生已将此物呈与开封府”。
李振声闻言点了点头,道:“学生时才入城之时,见了许多人头,甚是钦服大人匡济之才,大人履任不过数月,便有此伟迹,这剿寇安民之道,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张任道:“甚伟业,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侥幸而已,地方民穷盗兴,蒿目时艰,闭城自守罢了,又能有甚做为,前几日杨四杀掠乡间,不知死了多少百姓,城外竟不在学生治下,经此一战,乡兵更是元气大伤,府州若不调拨钱粮兵马,守城堪忧”。
得李振声心中沉重,沉默了一会,他劝慰道:“艰难险阻大人备细尝过,一身系合城安危,还需努力保重要紧!”
李振声又道:“一路行来,学生另有一重担心,我等守御地方,应付的不单是贼寇,那官兵——官贼罢了”,他又叹道:“都官清民自安,可在这乱世——”,罢摇了摇头。
闻听此言,张任静默片刻,“华嶙!这大明祸乱的根源究竟是甚!”,张任忽地失态地叫了李振声的字。
李振声动容道:“张大人!”
一个家人执着杆子上来,点着了房梁下的几盏宫灯,房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李振声道:“患寡,又患不均,学生以为,这便是祸乱之根”。
“难道竟是无药可治?”
李振声忽地高声道:“有药无药,非你我所谋。张公!国家多故,你我有乡梓之谊,又同在一地为官,应相互守望,共济时艰!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你我应同为三春雨,莫要去做那六月霜”。
书屋的墙上挂着副字:一弹流水再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李振声身后是一架木架,有的木格呈正方形,有的木格呈长方形,有的木格里卧着一部书,有的木格里立着一部书,或立着一只梅瓶。
张任道:“扒山虎,扑山虎尚是寇,只因本县是平原,藏不住大盗。西南去百余里,舞阳,叶县,襄城山区,方是大盗屯积之所,舞阳与叶县有大盗杨四数千众,叶县与汝州有大盗李好数千众——”
李振声忽问道:“敢问郾城有多少口丁?”
“不足四万”。
两天后,三五个孩童聚在衔角,每人持瓦片,远远地朝一叠纸抛去,能将纸削去多少,则多少纸归自已,然若是将纸堆削翻了,则要受罚,这个游戏叫打老瓦,当传至后世八十年代时,便与许多传统一样失传了。
一个孩童将瓦片用力掷出,却是掷空了,瓦片如在水面上那般弹跳了几下,击在了洪记盐店门口的马腿上,那孩童见之,正担心被人责骂,忽闻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大叫:“二弟!”。孩童吓得一凛,脸色煞白。
洪记盐店门口拴着两匹马,往上是二楼的窗扇,窗扇中,刘洪起看见大堂哥刘洪勋腰间系的白布,不待刘洪勋话,便是一声悲呼。接着,三弟刘洪道进来了,却穿了件孝坎肩,刘洪起见之,对恶耗更是确信无疑,悲从中来。
街上行人稀少,几个孩童无忌惮地抛老瓦,终于,老瓦抛到了一个路人的腿上,在那个路人的喝斥下,几个孩童便做鸟兽散了。
临街几根工整的窗棂内。刘洪勋道:“送回四弟尸身,又赔了五百两银,却那黑头跑了,这是哄孩,黑头便是跑了,也是扑山虎有意放跑的。洪礼,洪道,洪信几个,整日呟喝着要与洪超报仇,那日我也是红了眼,不是孙先生抱住马腿,我率人与扑山虎兑命,吃了这一场亏,弟弟们都怨你抛下洪超不管,信也不报一个”。
“老二你别要如此,伤筋动骨需将养一百天,抽抽泣泣地害疼,你伤着了肋,若再哀毁过甚——”
三弟刘宏道叫道:“哥,你好好养伤,节哀些,咱就等着你养好伤,领着众兄弟给二哥报仇”。
“得饶人处且饶人,宏超既非扑山虎所杀,咱怎能将帐算到人家头上”。
“哥!”
“老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