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凤阳
凤阳府学纪善还在介绍地方,“凤庐淮扬四府乡试,三年一轮,历时七十日,学道按临,搭盖厂棚,供给诸物,各色安置,各色供应,各色家伙,各色夫役,俱在本府经办,夫役不足,百余里外之民拘来听命,民间谓之三年一剥皮。凤阳又处两京官道间,冦盖车马几无虚日,凡官员经过皆要谒陵,凤民朝为轿夫,日为杠夫,暮为灯夫,又为纤夫,奔走不暇,何暇耕乎?”。张国纪闻言,想起前几天宿州知州的,中都最苦,差甚于赋,不由叹了口气。
府学纪善相当于市教育局长,他继续道:“巡风棍役,招摇市中,聚饮呼喝,或指人聚赌,或执人喧闹,无日无勾摄。凤民生计尽矣,成群结队散入江南州县打花鼓乞食,回老家扫墓探亲,开春二三月再返凤阳,或闻赈而归”。王昺问道,何为回老家扫墓探亲?纪善回道,凤民多是国初由苏州迁来,因此于彼处有祖坟亲故。王昺闻言也是叹息,这都二百多年了,凤阳百姓还与老家有联系呢。他不知道的是,二百多年前,凤阳老百姓是化装成要饭的,偷偷跑回苏州上坟烧纸,而现在已经不必化装了,凤阳老百姓就是要饭的了。
这时,在府学门口,刘洪起正与门子交涉。“大爷见个情分,万不敢放大爷出去,的岂敢违了大人的法度,这咱子大人正在会客,过一时便代大爷上禀”。刘洪起道,不成大白天能走失了,或是你差个人跟着我。二人正话间,那门子忽地跪倒,刘洪起回身一看,张国纪与王昺送府学纪善出来了,他只得跪倒。以张国纪和王昺的身份,自然不会送区区一个纪善出来,只是这二人也想出来走走,因此请纪善做向导。王昺沉下脸对刘洪起斥道:“如此不安静,是个能踢能咬的,吊大的葫芦把不歪”。最后一句却是严重,是在刘洪起不是吊大的葫芦,把歪,没有家教。刘洪起无端被责,心中几个不高兴,回嘴道,俺们一根草,却还没有家反宅乱的本事。王昺正待发怒,却见着张国纪朝他使眼色,也只得将气压下去。
街上行人稀少,十室九空,许多房舍被烧得不见房顶,一头猪在残垣断壁间拱来拱去,却不知是谁家的,亦或是无主的畜牲。城中被凤凰山分作南北两处,山前凤阳府,山后凤阳县,凤阳府衙在山南,凤阳县衙则在山北。众人目前在山北,在军士的簇拥下,众人顺着山后衔向南行去,眼前是两座山头,左边的是日精峰,右边的是万岁山,万岁山在皇城的东北角,是皇家的苑囿。而在日精峰的南边则是龙兴寺。
待众人穿过万岁山与日精峰两山之间的衔道,眼前是一座高墙,里边关着罪宗。在向导的引领下,众人向左绕过高墙,便见着了龙兴寺的红墙。众人还需沿着龙兴寺的西墙南行,从龙兴寺的正门,即南门进入。龙兴寺南边紧邻着又一座高墙,这座高墙往南则紧邻着府衙。府衙却是被一圈城垛围着,据有一年地方土寇作乱,凤阳知府急调龙兴寺的僧人守卫府衙,被传为笑谈。
在龙兴寺南墙与高墙之间的巷道里,一座宅院门前,宅院大门左右有石鼓,门口立着两个持枪军士,对面则是龙兴寺。这处宅院的院墙很高,一个老者,脸干巴得象栆,正在门前敲着腰鼓乞讨,这就是传中的花鼓灯。那老者唱道:终日慌忙为肚饥,才得饱来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屋檐低,盖下高楼和大厦,床头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马没马骑,买来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十个来,有钱无势被人欺。时来运转做知县,又嫌官职位低。做了尚书和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称帝还嫌地盘,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仙下盘棋。洞宾陪我把棋下,吩咐快做登天梯,登天梯子未做好,阎王发牌鬼来催,不是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反了世界了,老杀才,胡吣甚,甚朝思暮想要登基?敢来高墙乱吆喝,今日便将你发落了”,忽地,立在高墙门口的军士上前喝道。那老者回了几句,军士喝道,“还敢撑着头强”,罢,军士上前一拳,将老人打翻在地。老人骂道:“杀千刀的鳖羔子,你们家事都挣得从容了,我的家却都叫流贼杀了,只落得我一个没下场,这一口游气,今日便与了你吧”,罢,老人爬起来,一头撞向那军士,却再次被打翻在地。“住!”,王昺上前喝道。
王昺虽是第一次到凤阳,但对高墙并不陌生,因为在若干年前,他做过皇室的宗正,相当于族长,而高墙是圈禁不法宗人的地方,驻守在这里的军士叫高墙军,驻守祖陵的军士则叫陵墙军,都带一个墙字,却不可混淆。这时,王昺将老者扶起来,道:“老人家,这词不是好耍,往后莫要唱了”,罢,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老人里。老人下跪被王师搀了起来,却又蹲在脚角捂脸哭了。刘洪起看在眼里,心道怪不得大明一亡,花鼓词便改成了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在这帝乡凤阳,姓朱的不得人心。处置了此事,王昺向北抬头,对着重檐下的一块硕大匾牌施礼,匾牌上是大龙兴寺四个大字,乃是太祖书。那匾牌挂在山门上,山门左右是红墙,而红墙后有如宫殿。
“彼时朕年十有七,寺罢僧饭,师长弗济,朕方为行童五十日,于教茫然。父母兄长不逾五十日尽皆崩逝,家道零落,归无所恃,飘零西游,光,固,汝,颍,三年后方归。归方四年,天下大乱——又十四年,息群雄即帝位,又十六年,天下太康,旧日修行之所瓦砾荆棘三十二年矣,朕常思之。召问旧僧,在俗愿复为僧者许之,惟昔者住持德祝座下弟子善柱,去须发,应召而至京师。朕与之议,昔日之皇觉寺去皇陵甚近,焚修不便,于是择地是方。寺成,大臣入奏,更寺名龙兴,以善柱为开山住持”。龙兴寺中,刘洪起看着这块龙兴寺碑,若有所思。
龙兴寺的规模再着惊着了刘洪起,大过开封大相国寺多矣。龙兴寺的功劳,一是当年没让朱元璋饿死,据碑上,朱元璋出家后,父母兄长五十天内都崩逝,朱元璋若是不出家,多半也得崩逝。再一点,朱元璋在龙兴寺识了字,学了点文化,这让他后来没沦落为李自成,李自成就是文盲,一个大字不识,后来便莫名其妙地失败了。龙兴寺一是没让朱元璋沦为饿殍,二是传授了他文化,故此,朱元璋才要重建龙兴寺,不,原先叫皇觉寺。皇觉寺在南边十余里的祖陵旁边,已然乌有,龙兴寺却是朱元璋重建的。
王昺,张国纪也是第一次来凤阳,第一次看这龙兴寺碑上太祖的自传,二人看得不胜唏嘘。若大的寺院静悄悄地,流贼杀了许多和尚,三个月前,一些佛像也被推翻在地,摔得肢体断裂,流贼既不是无神论者,又不信神,那是什么,恶魔?众人看罢龙兴寺碑,拾阶进入大雄宝殿,知客僧上前道一声檀越,张国纪身后早有人上前奉上银两,知客僧收下布施,躬身宣一声佛号,便退在一旁。刘洪起心道,吃了僧道一粒米,千秋万代还不起。这龙兴寺算国寺了吧,来的又是国丈,分明是一家人,都要捐赠布施,想必寺中佛法也是有限。
香火缭绕中,大殿的莲台上,如来端坐正中,左侧是燃灯佛,右侧是弥勒佛。据释家的法,燃灯是过去佛,如来是现在佛,弥勒是未来佛,燃灯是第一代领导核心,如来是第二代领导核心,弥勒是第三代领导核心,而现在是第二代,所以燃灯处于退居二线状态,弥勒处于接班状态。据佛家的牛皮,燃灯佛在三千九百亿年前发现了如来,欲言他将在若干亿年后接自已的班。大殿的莲台上,燃灯与如来均被塑成丧**材的大妈,腰粗脸肥,倒也符合他们成天端坐不运动的特点。
望着莲台上的大妈,“那俩老娘们是谁?”,忽地,刘洪起心中似乎传来赵本山的声音,他微微一笑。似乎,***,佛教,儒教,起先都是反对偶像崇拜的,因为你塑的偶像根本不是大神原先的容貌,那么你崇拜的不过是木鸡土狗,这是在辱没大神。但如果不弄具泥胎画像拜拜,岂不成了柏拉图式的恋爱,光有精神而无**。愚夫愚妇研究的不是佛法哲理,而只愿感性地匍匐在泥胎画像之下,所以尽管佛祖再三反对偶象崇拜,有用么?刘洪起呆呆地看着燃灯佛,这位可是号称万佛之祖,他心中冒出一个奇怪想法,妖莲可是拜燃灯佛的。总兵杨肇基,杨御蕃父子,也是剿山东白莲教得功的。
惑世诬民,雕饰,绫绢,金饰,佛像,舍利,以虚华玷没佛法,刘洪起心道。
终于,二位大人礼完了佛,出了大殿,王昺再次瞪了一眼立在殿门的刘兴起一眼。刘洪起道,学生是名教信徒。罢,回身举目四望,寺中一片明黄,在这个时代,寺院也能用明黄色,不知这是不是朱元璋规定的。大龙兴寺已是三焚三建,弥费无数,因为中国的建筑都是木制的,宏伟的宫殿常毁于火灾,而三个月前的流贼之乱,则是大龙兴寺的第四场灾难。
众人出了龙兴寺,在山门前,又看了看另一座碑。山门前有一座碑亭,碑亭里的碑有一人多高,上边只题着三个大字:第一山。又是太祖书,八成是天下第一寺的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