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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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铃声突来乍到地破卧房内保持了许久的安宁之时, 埃迪才刚刚起床。

    虽然就武力值而言完全不像是个普通人类,但实质不改,他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人类, 除了某些特殊能力以外, 具有正常的生理需求,所以也是需要睡觉的。

    刚醒来没多久就被扰, 埃迪面上没什么表情, 似乎没有发火, 连声音也分外平静。

    他只问了一句:“你帮我定了外卖?”

    一个比他更为平静的嗓音几乎紧接着回道:“怎么可能。”

    此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穿着睡衣的埃迪盘着腿坐在床边, 他的跟班兼助手,复仇的英灵站在他身后,拿着梳子在给他梳头发。

    埃德蒙的双手十分灵巧。

    手指修长,就像是音乐家才能拥有的弹钢琴的手,无处不透露着优雅和高贵。还是那个突兀的念头,这么一个西方贵族的化身,居然会如此专注地给少年梳理睡醒后凌乱的长发。

    事实上,在被埃迪召唤之前, 埃德蒙从没给人梳过头。

    在他为自己买来伯爵的爵位, 过上养尊处优的富贵日子后, 没有人能让他动这个手。更早还是水手的时候, 就更不会给谁细心地梳过头发了。

    曾经,只为心爱的未婚妻梅尔塞苔丝买过一条廉价的发绳……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不需要再深入。诱导他不自禁想起“埃德蒙·唐太斯”的过去的罪魁祸首, 便是此刻就在指尖翻卷的陈旧的发带。

    男人的目光落在终于扎起的红色发带上,不着痕迹地停顿了几秒,才仿若无事般移开,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在对身体发育毫无益处的垃圾食品的问题上,我无力改变master你的想法,但却绝不会退步。”

    言外之意就是,坚定认为垃圾食品对御主无益的他平时当做没看到就颇为勉强了,绝对不可能在大早上给御主定外卖。

    然而,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完全相同,御主对这番言辞相当不屑:

    “人类鬼需要吃蔬菜喝牛奶还是什么什么的标准对我没用,等我的力量补回来,就会恢复以前的体型。正常状态的我比你高多了,不要嫉妒啊,埃德蒙。”

    “唔——哼,就当我在嫉妒吧。反正,这个话题的讨论进行了无数次,我们谁都没有服过谁。”

    好了,话回来。

    被临时的闲聊抢走了风头的铃声仍在坚持不懈地响着,大清早的悠闲彻底不复存在。

    埃迪:“啧。”

    手机和手机卡是他前几天才买的,用处只有日常定外卖这一项,理应没有外泄的可能。那么,是谁在大清早来的电话?

    也有错电话的可能。但埃迪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可能可以去掉了。

    头发已经梳好了。

    埃迪向来都懒得理这些,从埃德蒙这个助手看不下去他总是把好好的长发扎得乱糟糟、自发接过为他管理形象这个任务后,他一直收藏着没用的那条谁谁留下的发带,终于又派上了用场。

    把盘起的腿屈起,虽然只是稍微换了个姿势,手搭在膝盖上的他歪了歪头,那不需言的讯息就传递了出去。

    埃德蒙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梳子,把丢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过来,按下了接听键。

    “嘀——”

    短促的嘀声过后,电话那头的人声顿时传出,虽然很,但在场的两人不用把耳朵凑过去听,也能够听清。

    埃迪的眉毛高高地挑起。

    埃德蒙目光微垂,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

    “…………”

    电话另一头的那人似是傻了一秒,紧接着,手机铃声又嘈杂地响起,比前一次更烦。

    ——接不接?

    埃迪背对着埃德蒙,可英灵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头。光凭些许细微的敲动带来的触感,他便能理解埃德蒙的意思。

    并且,除了心理活动外,他或许还能猜得到。此时,站在他身后、单手托着那不甘地嘶吼着的手机的白发男人,脸上还带着悠闲的微笑。

    ——不要露出这么烦躁的表情,我猜,你会接的。

    埃迪轻哼一声:“接。”

    电话接通。

    “太棒了雇佣兵你子就是第一个有勇气挂断托尼·斯塔克来电的——”

    埃迪:“嗨Mr.斯塔克!你要给我送钱吗?如果不是那就给你一秒钟有事事。好了一秒钟到,埃德蒙挂电话。”

    托尼:“……”

    生气,愤怒,血压上升——然而这一切负面效果还不足败天才的托尼·斯塔克。

    赶在看不见的大块头真的挂掉电话之前,托尼深呼吸,将准备好的台词浓缩成了一句话:

    “史蒂夫·罗杰斯!”

    出这个名字,托尼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让这次谈话继续下去。

    为什么这么低?跟斯塔克本人的能力完全没有关系,不定因素全在那个几乎可以笃定绝对是非人类的雇佣兵身上。

    他大概是在赌。

    然后,他赌赢了。

    对面没有挂断电话。

    完美的计划,不愧是天才斯塔克——于是,托尼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调整了一下坐姿,气定神清地道:“我在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的家里找到了他和你的合影。”

    “准确地,应该是七十几年前,还不是美国队长的史蒂夫·罗杰斯和你的合影,哦,不止是你,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埃德蒙先生也在照片上。太令我震惊了,不仅活了这么多年,你们的长相竟然一点也没变?这可真是……”

    “废话太多。埃德蒙,挂——”

    “喂喂,我暂时丢下一分钟几千万美元的工作和与漂亮的超模姐妹,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你就是这样的态度?好吧节约时间我就直接重点了。”

    埃迪很是敷衍:“嗯?”

    电话另一头。

    “雇佣兵。我不想跟你聊你用我的五千万美元在阿富汗修跟地标似的孤儿院,也不想跟你聊被冰封了几十年并没有死前几天刚解冻的美国队长,更不想探究你对鬼头究竟有多感兴趣——”

    “神盾局想要收编你。OK,传话就是这样,我绝对不会再给你第三次电话!”

    语速飞快地到这里,托尼·斯塔克干净利落地挂掉了电话,毫不拖泥带水,将他确实是被迫这个电话的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

    埃迪:“……”

    “哧……什么啊,这个托尼·斯塔克也挺有意思。”

    “真是的。”

    先前往旁边走了几步,此时,埃德蒙的目光偏移,视野里只映入了少年的一半脸。

    他托着下巴,眉头微皱地沉吟片刻,最后竟很是高兴地一笑。

    “史蒂夫原来还活着啊,真不错。”

    距离上一次跟那孩子见面,都已经有足以让寻常人类从出生到老死的岁月了。埃迪稍微有那么一点惊讶,自己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史蒂夫·罗杰斯”。

    “唔,埃德蒙,有多少年了,你还记得么?”

    “七十多年吧。”埃德蒙回忆了一下,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出了一个数字。

    “听那个托尼·斯塔克的意思,史蒂夫好像得到了我们没有察觉到的额外经历。”

    “嗯,所以我才,有意思啊。”

    埃迪的重点很快就从熟悉的名字转移到了另一个名字上面。

    他从床上跳下来,绕开挡路的埃德蒙,光脚踩在木地板上,走到窗边。只听到唰啦一声,厚重的窗帘被他拉开了。

    阳光也一下子倾漏进来,将没有多少布置显得格外空旷的房间照得通明。

    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他的银发仿佛也镀上了一层金色,跟回头望来的眼眸一般无二。或者,他的瞳色还要耀眼一些,里面闪动着奇异的光。

    “快去收拾东西,埃德蒙,我们这就回美国吧!”

    “先去见一见我第二喜欢的那个孩子,然后……神盾局是什么玩意儿,怎么觉得有点耳熟?”

    他很高兴。

    不仅是因为七十多年前认识的某个孩子现在还活着,还因为,有了一个契机再见到那个孩子。

    埃德蒙的目光跟随着他,直到停驻在窗前,被那陡然刺目起来的阳光所提醒,才难以察觉地回了神。

    在不知不觉间,他把助手这个身份完全地贯彻了起来,不仅要给御主梳头,连家务都包了……不得不,毫无复仇者该有的冷漠与危险的形象。

    但意外地,埃德蒙并不讨厌这个感觉。

    对“魔王”的了解已如计划那般加深了,他时刻用冷静的视线观察,用理智来解清自己的困惑。

    当然,困惑还不止这一点。

    在动身去收拾行李之前,埃德蒙看了一眼埃迪,神色若有所思。

    “第二?只是第二么?”

    埃迪淡然地与他对望,看上去格外确定,但其实,还是隐晦地沉吟了半晌。

    “……没错,第二!”

    “真的吗?”

    “当然,奥兹曼迪亚斯那子已经被踢出前十了,连二十都别想——没错,史蒂夫当然可以排第二,和妮菲塔丽、阿尔托莉雅并列。”

    不必,拥有敏锐目光的复仇者自是看出了他隐藏在断然定言之下的一丝犹豫——至少,在“第二喜欢的孩子”的人选上,确实有那么一丝犹豫。

    埃德蒙没有拆穿他,目光无比自然地再往下移,开口道:“master,在我收拾行李的期间,你至少去把鞋穿上,衣服也换上。”

    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的埃迪嘴角微撇:“都了不要把普通人类的标准用在我身上……行吧行吧,区区跟班还这么啰嗦。”

    话虽这么,他还是没有拂了英灵的好意,懒洋洋地去找不知道丢到哪儿的拖鞋了。

    埃德蒙的视线终于从御主的背影收回。

    如果再过一段时间,让对埃迪的了解再深——再深入一些,埃德蒙肯定能够知道,自己心中忽起的结,究竟是因何而神。

    他莫名有些在意那个名字,奥兹曼迪亚斯。

    又莫名地有些在意,第二喜欢的孩子……也就是,还有第一,最喜欢的?

    这些心思,埃德蒙从来都是藏在心里。

    如果,他能够把疑惑问出来,埃迪也不会藏着掖着,并且,会十分怀念地回答:

    “我最喜欢的孩子啊,当然是他,也只有他了。”

    “看着他诞生,护佑他长大,最后,将一切送给他,等待他把我杀死的……”

    “亲爱的,耶底底亚。”

    虽然,在话音落下之后,还会有不明显的暗色在他总是璀璨生辉的眼眸中浮现。

    *****

    “……耶……亚……”

    ……什么声音。

    “耶底……”

    是谁……在叫他?

    起初不明白,听不清。

    但到了后面,声音就变得清楚了。

    “——耶底底亚!”

    轻快的嗓音里有笑意,似乎还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

    然而,就在这里,被人用“耶底底亚”温柔称呼着的这个人心中渐渐浮出了疑惑。

    很奇怪。

    冥冥之间出现了相当古怪的感觉,仿佛在告诫他,此情此景是错误的。

    就像是,他也不应该是这个模样,能够轻而易举地被出现在眼中的男人抱起来——

    “今天的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啊。”

    单手把他抱起来后,这个男人偏偏还要颇为失望地感慨:“面无表情的幼崽一点也不可爱。不可爱的耶底底亚,你就不能笑一笑么?好歹我是不辞辛苦地潜入王宫,要带你出去玩啊。”

    这也很奇怪。

    有一点想起来了。他本就应该留在王宫里,学习,冥想,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区别,也都没有多少实质的必要。因为,自降生之时起,他便被确定为“王”,本质为,为聆听神音而生,没有自我感情的工具。

    可事实就摆在这里,这个突然出现,自自话着做自己事情的男人却视若无睹。

    他不仅擅闯了王宫,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将未来的王像鸡仔似的拎起,再放到自己臂弯上抱好。接着,他就要更加目中无人地带着未来的还很年幼的王,去王宫之外的地方闲逛了。

    “去哪里?好吧,反正你是给不出意见的,我自己想想……”

    “——好!就决定去酒馆喝酒了。十岁差不多是个大人了,也该尝试着做点大人的事情,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

    虽然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那一丝微弱的情绪波动还是被时刻关注着他的男人捕获到了。

    男人在微笑,不知为何,笑得颇有几分轻松。一把将他举起来,又放在了自己肩上,不出来究竟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他的疑惑?

    因为他对越来越变本加厉的奇怪举动终于产生了一丝一毫的不解?

    果真无法理解。

    随后,他们也真的离开了王宫,那高大而辉煌、却层层围堵莫名显得压抑的城墙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

    王宫外的风很大,也格外冰凉。可风大了之后,男人就把他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臂膀作为屏障,将那寒风遮挡。

    耶底底亚感到了温暖。

    不仅是因为凉风再也吹不到他,更多的暖意,来自于紧贴着的男人的身体。从男人这里得来的热量将他环绕,让他竟然不想离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心中的疑惑,竟然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深,甚至,还突兀地掺杂起了另一种奇异的情绪。

    就仿佛是……慌张。

    他在不安。

    男人带着他从高墙的顶端跳下,他向下俯瞰,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抱紧了男人的脖子。

    受还未长成的身体的限制,他的胳膊又短又没有多少力道,顶多只能拽住最近的自然垂落在肩旁的几缕银发。

    似是因为察觉到微弱的拉扯的力道,男人有些诧异地偏过头看他,唇角是勾起的。

    “哎呀。”他。

    “有点欣慰,你子终于会主动搭理我了——吓到了?明明没有多高啊。”

    “不……”

    “唔?”

    男人轻唔,觉得他大概真的被吓到了,便抬手,要去摸他的头。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不……”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到了这里,违和感陡然加深,“耶底底亚”终于全部想起来了。

    就像是他的潜意识故意让他在这时猛地清醒。

    王宫,高墙,城池……还有将手落在他额前的男人,全都在顷刻间如泡沫一般破碎了。

    不……不……

    男人还在这里。

    在所有涂抹着温暖色彩的景物全都消散之时,他也变了。

    从幼童变成了男人,这时的他正值盛年,理应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可真正的他,竟是瘫坐在地上的,这么失魂落魄的模样。

    手中是“水”的触感。粘稠而犹带温度的液体从指缝间渗漏,却犹如赤蛇,被它攀爬过的手背、更深的腕间,只留下了让他觉得冰寒刺骨,几乎要颤抖起来的滋味。

    本应该比他还要意气风发的男人就被他抱在怀里,因为血的遮掩,看不见死去的男人是怎样的表情。

    他在僵硬中感到双手无比沉重,沉重得不得不缓慢地低下头,用同样僵直的视线,看清了男人唯一允许他看见的那一个细节。

    ——他在笑。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在嘲笑我。

    这就是……“痛苦”吗……

    那么。

    “好痛苦。”

    “太痛苦了。”

    “不能理解啊,我似乎永远也理解不了。为什么,并没有亲手杀死他的我,会这么痛苦?本来应该死去的,不是我吗?”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

    ……

    ……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最痛苦的,真正让他在刹那之间体会到所谓撕心裂肺之痛的发现,在最后姗姗来迟。

    他,所罗门,突然间想起来了。

    在那个男人死去的时刻,他并没有像现在这般将他拥入怀中。

    尸体被他亲手焚烧,连点灰烬,都没有剩下。

    “……”

    “……”

    遥远的异界。

    深夜,有一个男人带着满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是梦啊。”

    头发湿透了,伸手一摸,额前与面颊全是湿润,冷汗同样湿了衣襟,即使封闭的卧室里没有风透进,也让他感到冰寒刺骨的凉意。

    他在黑暗与死寂中坐了很久很久,沾满冷汗的手掌捂住了眼睛,一直到坐到窗外天光初现之时,才重重地,舒出了一口气。

    手还是颤抖着的,即使舒出压在心口的沉沉浊气,也无法让他从浑噩与悲痛的余韵中脱离。

    怎么会突然梦到那个人呢。

    就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

    算了。他想。

    足以让他在梦魇中惊醒之后还能感到心脏破碎了一般的痛楚,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早就应该习惯了,只是,他大抵永远也无法释怀。

    无法释怀,无法原谅。不能原谅的是自己,还有——

    “埃利克……”

    “真正地成为人类,真正地得到,你想要我得到的这颗心之后,我才发现。”

    “你爱我吗?不,那不是爱,是怜悯。只是我爱上了你。我的心是你给的,你却用自己的死,把它硬生生地撕裂。”

    “你对我……真的,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