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苏暮知道这件事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痛惜，而是心中一松，仿佛一直以来脑子中紧绷着的那根弦骤然消失。

    这对他来称不上好消息，也绝对不是坏消息。

    不过放松归放松，该查还是得查。

    后宫最偏远的一处宫殿，苏嫣然脸色苍白躺在床上。

    梁苏暮面无表情坐在一边，心情算不上愤怒。

    在他面前，庞锦薇静默的跪着，一言不发。

    宗瑾则是双背后，眉宇间隐约可见严肃与疼惜，他不动声色站在自家妻子身后，给予她无声的支撑。

    苏嫣然肚子日渐大起来后，就再不适合在李恒那里住了。

    李恒再是洁身自好，也是一个失了妻子的鳏夫。

    他立誓此生不再续娶，府上若住了一个孕妇，哪怕那孕妇名义上怀的是梁苏暮的孩子，时间久了，流言蜚语也能将李恒湮没。

    所以到后来，梁苏暮就把苏嫣然接进宫里了，只不过是住的最偏远的宫殿，堪比冷宫。

    床上的苏嫣然面上没有丝毫血色，迟缓而艰难睁眼。

    入目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带了雁门关独有的风格。苏嫣然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置身何地。

    她下意识用轻抚肚子，无奈苦笑。

    这孩子再怎么，也是她怀胎几月、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若非不得不如此，她是想留下这孩子的命的。

    可惜她起事败了，若无法解决这个孩子，等孩子出生，她也会死。

    还不如趁着现在，先发制人落了胎，还能借这个孩子陷害几个宗月心腹，给宗月找点麻烦。

    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苏嫣然的嘴角尽是冷意。

    下一刻，她冷峭的声音传进众人耳中：“陛下我的孩子呢？”

    轻飘飘一个问题，却是叫众人哑口无言。

    梁苏暮蹙眉，不欲搭理苏嫣然，然而想着她毕竟刚失去孩子，甚至有可能是流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到底还是冷着脸开口：“孩子没了。”

    苏嫣然目光陡然凌厉无比，望向庞锦薇的视线充满恨意。

    她颤抖着伸，指坚定指向庞锦薇：“是她！是她害了我的孩子！”

    跪着的庞锦薇挑眉。

    实话，她原先是天真烂漫的性格。然而在父亲去后，她一夜长大。

    等嫁给宗瑾、随夫来到雁门关。不只自家后宅，就连后宫都一度交给她打理。

    身居高位久了，一举一动都无形中透露着威严。雁门关人来人往，所见之人无不对她谄媚异常。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如此无礼用指着她进行污蔑。

    “苏姐这话，恕臣妇无法苟同。”庞锦薇面色稍冷，语气不卑不亢。

    她跪在梁苏暮跟前，却是跪给梁苏暮看，跟事情真相没有关系。

    “臣妇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苏姐，送一些日常生活所需，再敲打敲打宫人，以免他们怠慢苏姐。”

    庞锦薇顿了顿，继续道：“原先苏姐睡着，臣妇没有辩解。可现在臣妇倒是想问一句，为何臣妇刚进来没多久，苏姐就一头冲向桌子，故意将腹撞在桌角，却要指责臣妇害了您的孩子？”

    她面无表情，却是逻辑清晰、口齿伶俐。

    苏嫣然没想到昔年愚蠢的庞锦薇变得如此难缠，一时脸色难看：“你血口喷人！”

    她扭头望向梁苏暮，着急道：“还请陛下信我，我千里迢迢来雁门关，只为了给孩子一个拥有父亲的会，否则我何至于冒着生命危险、不远万里来此？”

    “庞夫人简直是一派胡言，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这个孩子出生，又怎会主动将肚子撞向桌角？还请陛下明察！”

    梁苏暮没有话，他戴着玉扳指的一下又一下敲打桌面，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将视线落宗瑾脸上：“爱卿如何看？”

    苏嫣然不自觉抿了抿唇，宗瑾能如何看，他还能避开不帮自己妻子，反而来为她这个京都苏家的姐话？

    宗瑾神色未变，先是瞧了苏嫣然一眼，而后又望向自己的妻子，摊：“此事涉及内子，臣应当避嫌，臣不敢。”

    “朕让你你就。”梁苏暮没好气道，宗瑾何时跟他这么客气过？

    难道宗瑾忘了吗？半年前他还有胆子指着自己这个皇帝鼻子骂咧。

    闻言，宗瑾眉毛一扬，摸了摸鼻子。

    “微臣觉得，此事当务之急，应当是判断那孩子是否乃陛下血脉。”

    “若验证了当真是陛下血脉，再查真相不迟。若不是陛下血脉”

    后面的话宗瑾没有完，不过在场谁都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想什么。

    “真的。”宗月握住庞锦薇的，与她对视，认真道：“你与大哥之间的事，我都看在眼里。如今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算是放心了。锦薇，我希望你能够幸福。”

    话到最后，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

    “我会幸福。”庞锦薇笃定点头，又道：“公主也一定会幸福，摄政王吉人自有天相，很快就会出来的。”

    宗月轻轻摇头。

    她和梁苏暮得明昭帝圣旨赐婚，至今已经许久，然迟迟没将成亲之日提上日程。

    两人虽间隔很近，心也很近，但某种程度上，横亘于两人中间的也是万千沟壑。

    “我庆幸你能来。”宗月抬头：“你在这个时候来京都，实在是我最近生活中难得的慰藉。”

    庞锦薇对她来其实意义很大，前世没有真心朋友，嫡姐又因着苏家再无法与她交心。

    而庞锦薇心性单纯，两人相识很早，关系甚笃。

    连日以来的压力几乎要将她击垮，哪怕父亲和梁苏暮都了不准她参与，可她身处旋涡，夹在双方中间，夜夜难以安寝。

    幸好庞锦薇来了。

    “她没告诉你，”宗瑾抿唇，一句话打断了宗月的思绪：“我们已经订婚了。”

    “什么？”宗月瞳孔微微张大，诧异望向庞锦薇：“锦薇方才怎么不告诉我？”

    庞锦薇在原地扭扭身子，面容羞赧，声音的如同蚊子哼：“这不是等着他嘛。”

    “你方才还不愿嫁给大哥。”宗月嘴角抽了抽：“感情是在涮我开心。”

    “哪有哪有。”庞锦薇撒着娇，眉宇之间全然不见当初在云城最后一面时的阴霾。

    她和宗瑾就是在那时相识，她去寻宗月求助，撞见宗瑾，宗瑾还好心地为她披上自己的外衫。

    从那之后两人就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刚开始她还没什么感觉，等父亲下葬后，宗瑾依旧无微不至地关心爱护她，这才后知后觉。

    后来所有的相处都顺理成章，直到最近，宗月还在云城时，在两家父母的有意撮合下正式定了婚约。

    怎么她身上好歹也有个梁苏暮义妹的名头，宗家依靠梁苏暮发家，她嫁给宗瑾，自然无人不满。

    宗瑾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已有婚约的人。

    “你无需太过担心王爷。”一个是未婚妻，一个是疼宠的妹妹，见两人聊的兴起，宗瑾自然话少，却句句都在点子上。

    他劝慰道：“凡事都有我和李恒，何况苏家拿不出王爷私自铸造武器库的实际证据，无法对王爷做什么。”

    “今日早朝，摄政王一派已经提起证据之事。”

    苏相书房，梁苏年、苏宗白、苏家一众幕僚对坐，苏相雄浑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没有证据，就无法给梁苏暮定罪。”

    他锐利的视线直直落在苏宗白身上：“你当初是怎么发现梁苏暮有武器库的？”

    苏宗白、季宁远、梁苏暮、皇甫临，并称为云梦四大公子。

    四人才干出众，各自都有非同一般的本事。季宁远能查得到的消息，苏宗白自然也能查到。

    苏宗白穿了一袭蓝色薄衫，清冷的容貌下藏着人间绝色。

    当然，对有能力的人而言，更喜欢人们夸他有本事，而不是夸他长得好看。

    闻言，苏宗白只是笑笑，温润如玉，若翩翩君子：“父亲不必担忧，送证据的人，很快就会主动出现。”

    “什么？”苏相没太听清，眼神狐疑。

    他老了，他的嫡长子青出于蓝，自己甚至都有些看不透他了。

    书房内众人同样狐疑，梁苏暮身份敏感，除了他们的人，谁会将对梁苏暮明显不利的证据双奉上？

    似是在应和苏宗白的话，管家很快进来，毕恭毕敬道：“相爷，外面有位客人求见。”

    随着他进来，书房的门自然而然打开。话落，管家侧身，露出庭院中那道人影来。

    苏相书房前的庭院，一男人身材高大而魁梧，气质粗犷。

    他背对众人，看不到他的脸。然光看背影，不知为何，众人总觉他身上露着很矛盾的气息。

    似是怒意冲天、似是恨意连绵、似是愧疚无奈、似是冷笑讥嘲。

    如此多番气息汇聚在一个人身上，众人还是第一次见。

    那人听得书房内动静，缓缓转身，面对众人。

    那一刹那，书房内所有人，都猛地深吸一口气，瞪大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