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走,咱们先找个地方歇着。”男人没给官府厮回答的时间,拽着他便朝着官府外面的街道大步走去,边走,边朝着身后的厮吼道,“老地方!劝你们最好别拖欠着,不然后果我可不保证!”
他手里拿着拨浪鼓,乖乖的跟着男人离开。
落脚的地方是一家客栈。
被带到房间里后,他听话的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二端进来了一些酒菜,他才听见那个男人又一次开口。
“喂,朋友,这个是给你买的,过来吃。”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刚才,这个男人还要杀了他。
“过来吃啊,又没毒。”男人见他不动,不耐烦的重复道。
他这才心翼翼的走到桌边,艰难的爬上凳子。
桌子上的菜丰富,尤其是那只烧鸡,散发的香气尤为令人垂涎,“您,您不是,要杀了我吗?”
“还不是时候。即便要杀你,也不能让你做饿死鬼,不然回来报复我怎么办?”
“……”他没再话,这才大起胆子,趴到桌子上,掰下了一只鸡腿,狠狠的咬下一大口。
油脂混合着肉的咸鲜,足够缓解对死亡的恐惧。
“你叫什么名字?你死了以后也好给你烧点纸。”
他放下手中的鸡腿,咽了咽满嘴的食物,“竹儿。”
“大名。姓什么?”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他隐约记得爹爹给他起过名字,连姓带名三个字,只是他也不认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怎么读,娘也不认识字,只叫他“竹儿”。
“姓氏……不会读。反正是一个长得很复杂的字。”
见男人陷入沉默,他又拿起方才没啃完的半只鸡腿,大口咬了下去。
沉默片刻,男人才又开口道,“有办法了,认我为师父,我给你个名字,保证好写好记。这样你死后,也好给你烧纸。”
认,认他为师父?
他的认知里,师父几乎等同于父亲。隔壁的二草娃子拜了个读书人当师父,被带出了村子,一直都没回来过,书信也甚少传回。
“快点啊。反正你无父无母,又不违背你们常的什么恩德那些玩意儿,我可不想给野鬼烧纸。”
他一想到面前这个男人是以杀人为生的,不禁胆怯。
迟疑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师,师父。”
“不错,”听到这声“师父”,仅露出的那双眉眼有了几分笑意,“那往后,你叫傅十九。”
十九……
这个名字有些过分随意了。
不过他也不敢反驳,乖乖的点了点头。
“接着。”
他抬头,面前多了一个铁做的印章,上面刻着一个图腾。
“待会儿二拿来炭盆,你自己把这铁印烧红了,在身上找个地方烙上,”男人解释道,“你的师兄师姐都是成年的时候,我亲手来的。不过你急着投胎,只能把仪式提前,加上你是疫病病源,我就不帮你了,你自己动手吧。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不过拒绝了,可能现在就得去投胎……”
傅十九点了点头,看着手上的铁印。
被铁烫一下就能多活一会儿,还是很划算的。
不一会儿,二端来炭盆,他便在窗边独自烧着这块铁印。
直到暗色的铁微微发红,他才咬牙,朝着胳膊内侧细嫩的皮肤上狠狠的压了下去。
他原就生的细皮嫩肉,这么一烫,雪白的皮肤上顿时“刺啦”一声冒起白烟,传来焦糊的味道。
他不禁咬牙,急忙丢下烙铁,的拳头紧攥,泪水在眼眶里转,但就是不敢落下。
听到烙铁落地的声音,男人才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径直走向窗边,一把抓起这个朋友的胳膊,目光满意的看着白嫩皮肉上的伤痕。
胳被烫的地方已经不冒烟了,取而代之的是汩汩血流混合着坏死的皮肉,滴答滴答的往下淌。
他不敢哭,只能任由男人拽着胳膊,欣赏他的伤口。
“做的很好。”男人愉悦的夸奖道,“不过,从你的血流看来,并没有感染病疫。如果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你的血依然是猩红色……那么,我可以考虑不杀你。”道最后,男人不禁稍稍扬起尾音,更加专注的低头看着殷红刺目的伤口。
可以考虑……不杀他?
傅十九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男人又看了一会儿,这才放下他的胳膊。
孩童皮肤有着特有的嫩滑,被这么一握,顿时多了两道血色的锢痕。他感觉到男人在看他手腕上的痕迹,赶忙把手藏进袖子。
紧接着,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他不敢抬头。
“行了,去休息吧,暂时没你的事儿。需要杀你的时候,我会喊你的。”男人见他胆怯,这才又一次命令道。
傅十九这才又一次回到角落,蜷缩起的身体。
今日受的惊吓实在太多,吃饱喝足后,不一会儿,睡意就席卷了上来。
半梦半醒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见那个男人开过一次门。
似乎和外面的人争吵了些什么,最终,外面的人低声下气的走了。
一觉醒转,天已大亮。
他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男人站在窗边,数着面前的那些银元和金元。
这么多钱……
他们整个村,一年的赋税怕是都不及其中的一半。
“哟,醒了?”
傅十九愣了一下。
“不杀你,别那么紧张。那几个狗官钱还没结清呢,”男人爽朗的笑道,“让我看看……不错,已经过去六个时辰了,要是那群狗东西钱给的再慢点,不定你还真能活下去……”
他没理会男人的嘀咕。
只希望这些官员给钱给的再慢一些。
胆战心惊的从早上等到入夜,傅十九困的双目发呆,硬是不敢睡。
万一熬过十二个时辰,没发病,那他就算逃出生天了。
入夜,更的人敲响锣鼓时,他立刻精神。
跌跌撞撞的跑到男人身边,“我,我熬过十二个时辰了。”完,傅十九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使劲儿掐了一把自己的手。
顿时,鲜红的血液从指尖缓缓滴出,“血还是红的,我没有感染疫病!”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淡淡的夸奖了一句,“不错。”
“所以,您不杀我了对吗?”
“嗯。昨天教过你,该叫我什么?”
“师父。”傅十九赶忙改口。
叫完,他才松了口气。
不用死了。
正沉浸在生还的喜悦中,突然,门外传来叩门的声音。
他看见男人下床起身,慢悠悠的开了门。
“傅爷,钱凑齐了。您数数。”
“早些付齐,不久没这么多事儿了吗?这做买卖的,不讲诚信可不行啊,哪怕是官爷,最基本的商道还是要遵守的,”男人一边数着钱,一边慵懒的开口,“这回终于给对了。”
“既然给对了,那这个孩子……可以交由我们处置了吧?或者您来,让我们把他的首级带回去就行。”
听到有人要他的脑袋,傅十九赶忙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男人没急着接话。
晾了厮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的开口,“我改注意了。不想杀他了。”
“傅爷,您开什么玩笑,他可是疫病的根源。不把他杀了,大家都要遭殃。而且您早些时候承诺过,我们一旦付清钱款,您就当场杀了他,或是把他交由我们处置。”
男人依旧是不着急。
“已经收他为徒,不仅不杀他,往后你们若是动他,我还得护着他。不信?不信你可以试试。”
外面来传话的厮急了。
不等男人话,自顾自的准备迈进房间。
傅十九看着男人是朝他来的,赶忙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准备往床底下钻。
可是他毕竟年幼,一双短腿怎么也跑不快。
正当要被抓住的时候,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他下意识用手去遮挡眼睛。
然而,成年人的手劲儿并没有如期而至。
只有炽热的鲜血,喷了满脸,以及全身。
血腥的味道并不好闻,傅十九吓得迟迟才敢微微睁开眼睛。
只见那个男人手持长剑,眼神凌厉。
剑上,还穿着那个试图抓他的厮。人还没死透,目光不甘不解的闪烁着,似乎有话要。
男人就这么持着挂人的剑,看了一会儿,才不屑的把穿起来的人一把甩到了门外,“留你这口气,够你爬回去给官爷传话,就,让他也尝尝出尔反尔的滋味,问他爽不爽。”
完这句话,傅十九感觉到男人朝他走来,收起了带血的长剑,单手抱起他,从窗户逃离了客栈。
脸上的血被风一吹,全干涸在皮肤上。
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心有余悸。
原来真的有人,能杀人不眨眼,把夺取人命当做儿戏。
但偏偏这个十恶不赦的人,把他从疫病村里带出来,收他为徒,护他性命。
自从那天,一觉醒来没了父母没了家之后,他就在这个名为“遥月门”的峡谷里,跟着大师兄和其他师兄师姐一起习武,认字。
大师兄的腿时有阴晴,很多时候都是坐在轮椅上。
近两年过去了,那个当初从疫病村里捡他回来的师父,几乎没怎么回来过。即便回来,也更多是和大师兄相处在一起,除了偶尔抽查他们武功,几乎没有交流。
“十九,今天帮我们把衣服洗了啊。这么冷的天,手都快冻死了。”
“十九,明天师父回来,要抽查背书,你功课好,给我提提醒……”
“十九……”
早,傅十九和往常一样起床,也和往常一样,被比他大的师兄师姐呼来喝去。
傅十九自顾自的穿着衣服,“手冻死就砍了,不会背自己去找师父罚跪,找我什么?”他毫不犹豫的吼了回去。
从入门来就是这样,被人使唤来去的。
只是一开始,他体弱年幼,无法反抗。渐渐地,武学天赋锋芒渐露,他才硬气起来。
不过即便硬气起来,这些师兄师姐也一个都不待见他。
“切,反正明天师父回来。你架斗殴的次数都给你记着呢,今天你表现好点,我们还可以考虑从宽……”
傅十九没再听他们废话,自顾自的走到了校场,默默拿起木剑开始练习昨日学的招式。
听,成年以后,和同门手足斗殴就是合规的。甚至把对方杀死,也是合规的。
想到这儿,的拳头再次攥紧木剑,继续挥舞着。
次日清,他被同门的喧闹声吵醒了。
跟着出门看了一眼,门口多了一个身材颀长,眉目温和的青年,手中抱着一个年纪很的孩童。
哪怕离的很远,傅十九也能看得出,那个孩童没有右臂和右腿,在一众人中,尤为显眼。
孩童很怯懦,一直缩在男人怀里。
看到男人的身影,傅十九又想起来当年,他也是这么被师父抱回来的。
不禁好奇,跟着同门一起去看。
“是你们的新师弟,单字为廿,”男人和这群朋友解释完,又朝着轮椅上的男子唤到,“阿弟,去把你以前的那个义腿拿出来给这个孩子,这两日他再给他做一副新的。”
师父口中的“阿弟”就是他们的大师兄。
傅十九只知道大师兄长大后,便把师父改口叫了义兄,虽然是义兄弟,但师父只要一回来就会粘着大师兄,两个人比亲兄弟还像亲兄弟。
好景不长,上午训练开始之前,就有人把他入门以来架斗殴,往同门水里放蜘蛛,饭中绊石子等等“罪行”,一起上报给了师父。
“是他们先捉弄我的!是他们先命令我,让我帮他们洗衣服!甚至洗脚擦鞋!”傅十九被揪着耳朵,从前院揪到了后院。
“即便他们做过这些事,他们没留下痕迹。只有你,留下了把柄,自然是要训斥你。”
“这不公平!”傅十九叫嚷着。
男人充耳不闻,继续揪着他的耳朵,“要有公平,我就不会杀人为生。你的这么多师兄师姐不会无家可归到被我捡到。我教你们杀人之技,生存之道,不是让你们问出公不公平这种天真的问题。”
傅十九忍着灌脑的疼痛。
被同门排挤也就罢了,大师兄平日不管他们的恩怨,现在连师父也帮着别人欺负他。
他越想越委屈,明明他一直都是被动的,怎么挨的还是他。
挨训挨的时候,傅十九不禁想起时候的事情。
虽然那时家里穷,吃穿都比现在差百倍,但是娘对他很好,即便他犯错,也会耐心的给他讲道理,教他以礼待人。
早知道当时,就应该和父母一起死在那场瘟疫里。
挨过训之后,傅十九忿忿不平的在伙房里劈着柴火。
被同门命令,他敢骂回去,甚至敢用热油浇回去。但被师父命令干活抵罪,他只有接受的份。
好不容易把饭炊熟,他也只能在伙房里,看着其他同门围坐成一桌,大师兄和师父坐在中间,叽叽喳喳的边吃边话,时不时还会传来笑声。
傅十九攥紧拳头。
正无从发泄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给。”
傅十九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忙回头。
发现进来的孩子和他差不多高,身躯干瘦。严严冬日,右腿就这么露在外面。
他刚好奇这么的冷不冷,仔细一看,才看见右腿是假肢。右臂的袖子也是空的,左手单手端着盘子,定定的站在他面前。
“刚刚问了师父,师父是十九师兄给大家做的饭,十九师兄应该先吃才对。”
傅十九顿了一下。
做饭的人应该先动筷子……好像很久之前,在家里,娘是这么教他的。所以他每次都是等大人动筷子,才肯吃饭。
可来到这儿,他时常要在伙房里做体力劳动,大家习以为常,甚至还会嫌弃他做的慢,做的难吃,却从来没人想着要给他留一口饭,更别提让他先吃。
“我被师父罚了。师父不让我吃——”傅十九还没完,沾着汤汁的馒头就先一步塞到嘴里。
只有左手的朋友面目严肃,看着傅十九吃进去,才松了口气,把盘子放在地上,狼吞虎咽的把另外一个馒头连同着菜肉一起往嘴里塞。
傅十九这才胆大了一些,继续吃着这个新来的师弟偷偷提供给他的食物。
晚上,新来的师弟和他们搬到了同一间。
床铺就在傅十九旁边。
傅十九见他沉默的脱掉靴子,还没爬上炕,就有人命令道。
“廿,帮我们把油灯里的油续上。”
廿愣了一下,也没顺从或是拒绝,只是抬头,不解的看着发话的人。
过了半晌,才疑问道,“什么是油灯?”
“就是那个会发光的灯啊。”对面传来的声音很不耐烦,似乎带着一点坏心眼,“你去摸一下灯芯试试!”
廿没接话,又一次穿好靴子,走到摇曳的灯前。
他看不懂油灯的构造,又只有一只手,想了半天,他还是听话的伸手摸了一下火苗,瞬间,被烫的倒吸了口凉气。
傅十九正在铺着床,听见背后的吸气,赶忙赤着脚爬下炕,把新来的师弟拽了回来。
“他们让我添油灯。”廿的声音十分木讷,被拽着也无从反抗,解释道。
“别理他们。火苗怎么能上手摸?动动你聪明的脑瓜子也知道他们是耍你的。下次再命令你,你直接把油灯浇他们脸上。”
廿:……
躺在炕上的时候,傅十九才声问道,“刚入门的几日,一般而言都是和师父住在一起,你怎么一进师门就和我们一起住?”
“大师兄生病了。师父回来好像就是来看他的,顺路捡到了我而已。”廿的声音淡淡的,完,又补充了一句,“谢谢师兄刚才为我话,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没和我让我忍辱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