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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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寺遇得空是每月要回沈阳住一阵的,唐宪倬提议带着徒弟、后辈同他一起回来玩。

    大摄影师唐宪倬是圈中有名的怪人,矛盾综合体,既热衷流行,也亲近自然,爱好之一便是露营。

    六月底,山上的气温还适宜。他们一群男人在山上住了两三天,几乎各个成了野人,除了李寺遇。他是无论如何也会保持整洁的那种人,唐宪倬笑他世界末日来临他可能还要刮胡子。

    李寺遇是,迎接死亡和过生活没差。都要认真的意思。

    计划今日下山,何美云电话来催他们早一点回家,在准备午饭了。

    把行囊搬上车,两辆租借的越野车飞驰在山道上,赶在晌午来到李寺遇“未来的婚房”。唐宪倬知道这个哏,同后生们笑,一屋子人闹哄哄。

    厨房里除了何美云还有两位与她相伴多年的邻里姐妹。她们传菜来饭厅,唐宪倬叼着烟就迎了上去,操十年如一日的港普,嘴甜喊靓女。到了何美云,还是唤何妈,很亲昵。

    “不去那边了?”饭后唐宪倬闲聊似的问起。

    “要去。”李寺遇瞥他一眼,把刚从柜子里取出来的枕头扔过去,“睡你的觉。”

    年轻人上街去了,也有人午休。屋子里静悄悄的。李寺遇坐在书房,随便找了本短篇集翻看。

    送走姐妹又回来,何美云轻轻走到李寺遇身边,问:“你刚要跟我什么?”

    “哦。”李寺遇合上书,转过来,“你上回求那个平安符,我也想求一个。”

    “好啊!赶明儿我去寺里——你要亲自去?”

    “嗯。”

    “太好了。”何美云喜笑颜开,“明早咱们娘俩一起去,好了啊。”

    李寺遇不解道:“下午你有事?”

    “哎呀……这么一屋人,哪走得开。”

    入夜,李寺遇才明白何美云心里琢磨的是什么。一屋人离开了,何美云走进之前人们进进出出的卧室,开衣柜,用钥匙开底下一格的抽屉。

    李寺遇立在门边,出声:“妈。”

    何美云身形一顿,尴尬地回头,“不是觉得那些年轻人有什么,就是看人太多……”

    旁人瞧着是独立、坚韧的女性,半辈子苦过来的人,孤伶伶,实际还是缺乏安全感。不愿叨扰儿子,便将这份缺乏转移到别处,譬如一分一厘积攒的钱财,生怕丢了。

    李寺遇是知道的,并不是介怀母亲对他的同僚、后辈们不够信任,而是指的她在意的那个物什。

    然而何美云已经拿出来了,是一个泛银的香槟色盒子,丁嘉莉代言过的珠宝品牌。何美云摸了摸盒子,没开,在李寺遇的注视中将盒子放了回去。

    何美云叹息。“真是可惜……买的时候怎么就不问问老人,蛇形多不吉利啊。”

    李寺遇:“我觉得你该找点儿趣事做。”

    何美云一顿,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我一辈子都在做自己的事,你以为我像其他人那样只知道围着子女转啊,闲的。我是看你孤伶伶。”

    “我和你一样。”

    何美云不了,若每回都念叨这事,惹得他厌烦,不回来了可怎么办。

    可李寺遇又重复了一遍,“妈,我和你一样。在等。”

    何美云觉得心下柔软的部分被轻轻敲击了一下,酸涩得很。儿子自懂事起便很少和她吐露心声,眼下这话,她想他是过得很苦的。

    “妈不等啦,早不等了。”何美云轻声,“你不一样。”

    不等的人年复一年去寺里,教人如何信服。

    *

    片场的日子流水似的过,“老王子”像一个无情的健康提醒机器,隔三差五问吃了吗,吃的什么,休息好了吗,今天大夜戏吗……

    到最后丁嘉莉已不理会,那边也就没话了。

    当下,丁嘉莉坐在角落的凳子上,看着手机犹豫不决。她想问他今天来不来,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今天她希望他在。

    余光瞥见摄影师和其他演员过来了,丁嘉莉锁上手机屏幕。

    演员们待机时也有镜头跟着,美其名曰拍花絮。

    虽她这几年早已学会抽离角色,又不完全不投入地表演,但场上场下都要表演,实在是有点儿心累。她需要独处休憩,不常和剧组的年轻人们一块玩儿,显得不合群。好在她日常待人有礼,人们倒是没话讲,至多她“高冷”。

    走来的几位演员同她了招呼,笑着走远了。

    可傅旸又过来,将久违的穿上少女衣裙的她端详片刻,笑:“好久不见,哪位美女?”

    丁嘉莉知道剧播之后主演是要“营业”CP的,和傅旸默契地做戏,有有笑。

    丁嘉莉还在假装,忽听傅旸:“晚上要拍第一场戏了。”

    “……我知道。”

    不管是文戏、戏还是马戏,对于经过hard模式挑战的丁嘉莉来讲是游刃有余的。也不是没有挑战性,就今晚要拍的这场戏——开篇的大火相遇。

    三四年前那场事故,正是大火。

    傅旸问:“你要用替身吗?”

    丁嘉莉稍显冷淡地:“导演不是了,环境不会太危险。”

    “也对,你是李寺遇导演教出来的嘛,不是高难度技术、特殊情况,当然不会用替身。”

    丁嘉莉反问:“那么你要用替身?”

    傅旸略顿,:“不用。”

    “那不就行了。”

    “我只是……”

    “总是会过去的。”丁嘉莉安慰自己,也安慰对方,着笑了。

    傅旸最记得她的笑,念念的笑,明媚璀璨,绝没有人想要去破坏。于是他也笑了,好像心里舒了很长一口郁气。

    入夜,问花楼四下设了燃火点,放了烟饼拟造浓烟。演员进场前四下已燃起来了,火苗簇簇跳跃,投在廊道和障子门上。

    为了安全考虑,剧组拍燃烧的戏时会使用低温火,配备安全人员,但要想制造真实的光影,光是后期做特效是不行的,也需要部分明火。

    丁嘉莉听导演讲戏,有些恍惚,似乎这空间里太闷了。她叫助理把风扇拿过来,转头看见傅旸额头已经渗出汗来。

    “你还好吗?”她关切道。

    “你可以我就可以。”

    旁人不晓得他们什么哑谜,还趣。正好被镜头录进去,不难想象等以后花絮释出又会有人“嗑到了”。

    实际两人心下都有些忐忑,因事故他们各自留下了后遗症。

    傅旸这几年看心理医生,做训练,但拍戏时多少会避免大型的燃烧场面。之前和剧组沟通的时候,这场戏是要用替身的,他本人只需拍几个需要露脸的镜头。

    可是丁嘉莉要亲自拍,那么傅旸也要证明,过去的事情对他已经完全没影响了。

    像他们的公转,行星围绕恒星沿轨道转动,明知遥不可及,无法触碰,仍旧恒久的转动。从意识到喜欢的那一刻,他已无法停止追逐。

    后来他的喜欢变得那样复杂,最终成了一种青少年般经久的较劲。想要被认可,被正视,哪怕只是被看一眼。

    场记拍板,监视器上出现丁嘉莉被火光映红的脸。

    一片“走水”叫嚷声中,就她不躲也不逃,沉浸蹿进老鸨的厢房,翻箱倒柜摸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那边厢有几人跑过,似瞧见了她,她忙跃进另一间屋子。

    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作响,一截房梁坍塌下来,浓烟滚滚。丁嘉莉快要无法呼吸了,四肢也开始产生麻痹感,她努力让自己意识到这是在拍戏,可燃烧场面如此真实,她感觉自己就要被吞没。

    丁嘉莉被裙子绊倒,火势险些扑到她裙摆上。工作人员喊了卡,立马赶过来过来,把她扶到休息椅上。

    助理递来水,担忧地问:“有没有事?”

    丁嘉莉摇头,让化妆师补妆,立马和导演再来一条。

    傅旸忽地拽住她臂弯,低声道:“不要逞能了。”

    丁嘉莉撇开他,蹙眉:“这点事都应付不了,我做什么演员?”

    “可是太危险了——”

    “有什么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摄影机推进,丁嘉莉再次跃入燃起火了的房间,她在自身的恐惧中抽出一点灵魂去感受楼无意,目光笃定地寻找到出口方向。

    然而这份勇气是短暂的,断裂的门窗和飞溅的火星不再像人为操控的道具,她已置身火海,这之中传来刺耳的谩骂。

    这么久以来,她认为自己方方面面都有所改变,可临到这时才发觉还是没法跨过这道坎。

    丁嘉莉瑟缩着,瑟缩着,在轰声之中倒下。

    剧本上原就有跌倒的动作,工作人员并没意识到问题,还是近处的摄影师察觉她表情不对,回头犹豫地看了导演一眼。

    傅旸意识到什么,忙赶过去。

    这时,一道身影闯入现场,一把推开傅旸,踏入燃烧的房间。他抱起丁嘉莉,急促地问,可无人应答。

    李寺遇横抱起她往外走,见一众杵在原地的工作人员,怒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工作人员确信现场的明火与烟雾浓度在可控范围内,对状况感到惊诧,以至这才爆发出叫喊。

    “医务!医务!”

    “120!”

    *

    混沌中,她听见哀求之声。

    随之入了梦,她像一片荒原,和煦的风温柔地将她纷乱飞舞的草絮抚顺。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找回了自我,睁开眼睛,看见床头黯淡灯光映照的天花板。她感觉有人握着她的手,那手忽地收紧。

    心电图仪传来稳定的滴声。

    丁嘉莉启唇,发现鼻腔插着氧气管,闷闷地。她尝试着偏头,缓缓向下看,然后看见了男人的脸庞。

    “你是不是傻瓜?啊?”李寺遇蹙眉,担忧之中似有喜悦。

    “你……”丁嘉莉声音喑哑,话觉得喉咙有撕扯的疼痛。

    李寺遇松了手,丁嘉莉忽觉失落不安,没一会儿却见李寺遇和医生们一起来了。

    医生丁嘉莉是因为过量吸入浓烟,缺氧而昏迷的,幸好没有引起大脑缺血,以及严重的呼吸道烧伤。但还是有所损伤,需要住院观察。

    丁嘉莉心想,恐怕是心理问题导致的昏迷。

    李寺遇送走了医生,又在门口和剧组导演通了电话,报平安。他关拢门,坐下:“这下好了,要住院。”

    怎么会有这种人,出口就是惹人生气的话。

    丁嘉莉想一整个长句最终化为,“你有病。”

    “好了。”李寺遇叹息,“我会在这里守到你出院为止。”

    “为什么你……?”

    她最终没有发去微信问他几时来,可他还是来了。

    即使她只一个表情,他也知道她要问什么,于是他回答,“航班晚点,我迟到了。”

    “你是你本来……还是你晓得今天拍这场才来的?”丁嘉莉到末压低下巴,难忍疼痛。

    李寺遇见状责备般“别话了”,停顿片刻,覆住她半露在被单外的手。

    “手机。”丁嘉莉用唇语。

    李寺遇看了她好一会儿,也觉着两人该有许多话需要,便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你的包在助理那儿,现在是半夜了,我让人家去休息了。”

    丁嘉莉“嗯”了一声,点开屏幕底端固定栏上的微信。

    置顶第一个对话框是“飞花似梦”的对话框之下,看头像应该是他母亲,他们不久前才了话。然后竟是“丁嘉莉”,他没备注。

    一整页对话框,只有这两个置顶。

    是不是可以,无论如何,他心里是有她的。

    李寺遇不晓得丁嘉莉在看什么,见她没动作,问:“你不是要字,是想玩手机?我手机上没别的游戏,只有棋牌。”

    丁嘉莉压低眉,瞪了他一眼,似嗔怪“我晓得”。

    她切出微信,点开了备忘录。什么时间、录音条目,看不懂,也没想看。新建一个页面,她习惯性抬另一手,插着吊水针头的手背作痛。

    她只得单手字,大拇指慢慢点,然后给他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次我不在你身边,我是想在你身边的。”李寺遇完又立即问,“为什么不用替身?”

    “是你的,如果不像角色一样去受伤,怎么感受真实。”

    “我了这么多话你不相信,怎么就听这一句?”

    丁嘉莉垂头在手机上写写删删,过了许久,翻转屏幕: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寺遇略怔然,静默地凝视丁嘉莉,半晌过去,才缓缓:“丁嘉莉,你就这样迟钝么,我不想做劳什么朋友或者同事,一个人不可能再而三地忍受快要失去的感觉——

    我不能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