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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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懿和傅恒到底不能在额鲁特八旗停留太久。按照原计划, 他们仅仅是前来探望胜蕤和永惠的。

    他们期望的是一场相亲相爱的骨肉团聚,却没有意料到,永惠与胜蕤的经济状况窘迫, 而纯懿与胜蕤这对亲姐妹竟然也起了龃龉。

    纯懿与傅恒在永惠的宅邸上满满算待了两天。

    由于胜蕤的病情,以及她和纯懿最初见面时候的不欢而散,连第一天晚上的接风宴都吃得索然无味。

    永惠和胜蕤的两个格格们心翼翼地只夹自己面前的菜肴,而胜蕤与纯懿没有达成和解,于是傅恒和永惠只能天南海北地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缓和气氛。最后胜蕤都没有坐到最后一道糖水端上来,她便借口身子不舒服走了。

    纯懿冷着脸搁下了筷箸。傅恒转头看她, 她也没有话。

    永惠只好圆场, 问纯懿是否是桌上的菜品不合她的口味。

    “不是为了这个原因。”纯懿还顾忌着自己是客人,客随主便的教养她还是有的, 更何况永惠没有招惹她, 全部都是她与胜蕤这对姊妹俩的不愉快, 没有必要迁怒他人。

    她也没有明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只是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两个年轻格格。她对永惠:“改日若是格格们来京城,记得与咱们知会一声。不仅是我,美岱、美珊和美霖几家如今都住在京城里,我们都盼着能见见这两位钟灵毓秀的外甥女。如果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也尽管开口和我们提, 不必客气。”

    纯懿的话不是只图在口头上得漂亮, 她是真心实意地向永惠提供了这份慷慨。

    永惠拱手领受了好意。

    当晚纯懿在客房里提笔写了一封信,傅恒看着她写得专注, 也没搅她。

    第二天一早,两人要启程返京之前, 永惠出于礼数来为他们送行。

    纯懿看着他空荡荡的身后,再也没有胜蕤的身影。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把信封交给了永惠。

    “劳姐夫替我转交给胜蕤姐姐。”

    可能是她的语气实在有点儿苦涩,所以永惠也觉得丢脸。

    “胜蕤昨夜里咳疾又发作了,睡得迟晚,她屋里的灯到四更天的时候都还没熄——”

    永恩再多的话,现在落在纯懿的耳朵里,都明晃晃像是为了给胜蕤的冷硬心肠遮羞,而编造出来的借口。

    她听着心里难受。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断了永恩为难的言辞。

    “我们得走了。”她握着缰绳,视线转向前方平坦的大道,勤苦朴素的布衣百姓早就已经开始了一整天的劳碌忙累,“替我与傅恒向胜蕤道别吧。另外,随时都欢迎你们来京城。”

    永恩应承下来。

    该的话都了,没有机会出口的话也都写在信里了。

    纯懿与傅恒各自拉拽缰绳策动骏马缓缓向前跑动起来。永恩自始至终都站在路边目送他们远去,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变成远方两个不起眼的黑点,他才拿着那封信件转身走回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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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惠第一时间就把信拿给了胜蕤。

    后者的的确确侧躺在床榻上,脸面朝着里侧。她昨晚急火攻心以至于睡意缺省,到今天凌蒙蒙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浅睡着——从某种意义上来,永惠也不算是对纯懿了十足的假话。

    但胜蕤迟迟没有起身,很难是否有不愿意去和纯懿见面的原因在。

    她可能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样去面对纯懿。

    “傅恒福晋留给你的信,要我转交给你。”

    胜蕤阖着眼,嗯了一声。

    永惠和她共同语言不多。他今天还安排了其他的事情,连带着昨天为了招待纯懿和傅恒而不得不往后推迟的日程,他的一整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于是他见胜蕤没有要睁开眼睛和他继续话的意图,他也乐得轻松,没有自讨无趣。他直接把信件搁在了屋内的圆桌上,用白瓷杯压着,免得被风吹带走,落到不知哪儿去。

    他又出于夫妻情分,温声嘱咐胜蕤要按时煎服一副固元汤,随后就离开了。

    胜蕤的听力很好——这么些年来她独处的时间要比与人待在一块儿话的时间更多,于是她的听觉越发敏锐,一丁点儿的声响都会被她的耳朵清晰捕捉到。

    她凭声音判断永惠已经出了外屋走远了。她这才慢慢起身,披散着一头乌发坐在床榻上,她看向那封压在茶盏底下的信,忍不住就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淤塞烦闷的情绪。

    纯懿其实根本不了解她。

    纯懿从来都以为胜蕤是一个情感淡漠疏离的人。

    可是胜蕤自己心知肚明,她反而是一个要强的人。所以她才不愿意对着他人露出自己的弱势。

    久而久之,内心世界就理所当然地出于自我保护的机制而封闭起来。

    纯懿的问题在于过分看重了这份姊妹亲情——她以为轻轻松松的一句血浓于水,就能化开人与人之间交往相处的寒冰。她也以为自己对于胜蕤来始终是那个特别的人,她是胜蕤的同胞妹妹,后者理所当然应该对她坦诚。

    可是胜蕤不这么想。所有人对她而言都是需要深入考察的个体。她不会盲目地托付信赖。

    现在纯懿已经走了,她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额鲁特八旗。

    胜蕤再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济事。

    她只好起身,拖着沉重的躯壳过去拿那封信来看。

    信封没有封口,从里面抽出承装的纸张——一张信纸,三张银票。

    胜蕤都要怀疑纯懿是在拿优渥的家产来她的脸——她从来都没有想要从姊妹这里得到任何的接济。

    她与永惠的确是乐善好施的,但他们并不穷困潦倒。

    仅仅只是相对于如同一等忠勇公、大学士傅恒这样官运亨通的权臣而言,他们的家底不够看,甚至还会有那么一点儿落魄,但绝对不至于挣扎在贫困线上。

    纯懿却从信件伊始的地方就写明了。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胜蕤,你尽管可以把我的好意解读为羞辱,但我比你更清楚世俗人家的处世哲学。”

    “你们夫妇二人可以自诩清高,只与清流文人和睦为友。哪怕散尽家财来襄助文脉复兴,这都与我没有关系。但你们的格格早晚都是要被赐婚给务实的士子臣属。”

    “两张银票,各自是我作为姨母,给两个孩子的添妆。”

    “至于第三张银票,随便你怎么定义它,也随便你怎么处置它。我只是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将来百年之后去见了阿玛、额娘、伯父、伯母,还有兄长,我也算是对你问心无愧了。”

    除此之外,纯懿没有留给胜蕤更多的话。

    仿佛她这辈子想要和胜蕤的话,只剩下干巴巴的这么一丁点儿。

    与其是姊妹之间留下的信件,它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意思,使其更像是一份财产分配明书。

    胜蕤没觉察到自己流泪。

    当她把信件折叠起来放到床边,然后她感到心力交瘁,复又侧着身躺下去的时候,从眼眶里自然流下的眼泪划过鼻梁,正好进到了另一边的眼睛里,这让她的那只眼睛顿时感受到一阵干涸的刺痛。

    她这才抚上自己的面颊,摸到了微微发烫的泪水。

    胜蕤许多年没有哭上一场。她原本也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彻头彻尾地冷漠着。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么一份脆弱的、渴望亲情抚慰的心。

    她开始有点儿生出后悔的情绪,她不该那样冷淡地对待纯懿的。

    再往后的时间里,谁也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纯懿再也不来额鲁特八旗,而胜蕤也没有理由回到京城去的话,那么她和纯懿在争吵中度过的那一次谈话,将会是她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

    纯懿在回忆的时候,胜蕤在回忆的时候,恐怕情感会僵硬地定格在那一瞬间的不欢而散之上。这必然是一场莫大的遗憾与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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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京城之后,纯懿对谁都没再提她和胜蕤的见面。

    傅恒和她多年的夫妻默契,他知道纯懿大概要把和胜蕤的这段事情长久地密封起来,搁置在那一处名为“不可提”的角落里。所以他没有再问细节。

    他只抚着她的额发——她从净室里出来的时候随口抱怨了两句发根发疼——他放下帐子,让她靠在他的腿上,他则慢悠悠地为她梳理擦拭头发。

    “还想着胜蕤的事情吗?”

    纯懿轻声应了,她仰面躺着,往着朦胧的帐纱顶端——新换的纱橱帐颜色很柔和,是那种介于晚霞的紫色与深粉橘色之间的色彩——“怎么可能不想呢。”

    “我即使不,你也应该知道的。过去的那些年,我恐怕得你都要耳朵起茧了。”

    “我人生一大半的遗憾与别扭,都是来自于我的原生家庭。而我人生一大半的欢愉幸福,则都是来自你傅恒的给予。两相抵充下来,应当留下的还是美满更多一些。”

    “所以我不会因为胜蕤的事情而觉得心气郁滞,那是她的选择,我既不能指手画脚,也不能妄加评论。我只是觉得有一点儿难过,当年的姊妹,现在反而连贴心话都不上。十几岁的时候,哪里预料到过如今这样的处境?”

    她翻身下来握住了傅恒的手掌,她仰起脸看着他。

    “身为人母,我一点儿也不希望,我的孩子们以后都不把手足当一回事情。”

    “咱们的孩子会相亲相爱的。”傅恒告诉纯懿,同时纠正了她话里暗示的意思,“你和胜蕤,也仍然是相亲相爱的。”

    “只不过,你们表达关心的方式,恰好都不是最贴合对方的性情。在你的潜意识里,你的姐姐从来都是当年那个疼护你的姐姐,你会主动地为她面上的冷漠寻找借口——这就证明你还爱她。我相信胜蕤待你也是一样的。”

    傅恒并不认为,聪慧如纯懿,她会看不透这些。

    她只是需要来自他人的确认,以坚定她的信心。

    而她想要什么,傅恒就给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