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宽宥
纯懿经历了乾隆三十二年的这一连串击, 她难以再期待新年里的合家团聚——这个家庭已经不能够再有团聚的机会了。
和嘉公主去后,福隆安仍然住在公主府。但他与和嘉公主的孩子则养在大学士府邸。
丰绅果尔敏已经过继给无后而终的福灵安,于是两个孩子索性就由玉易城负责照顾。
纯懿看玉易城似乎是乐在其中, 可她却担心,玉易城是在福灵安去世后一时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出于冲动才将这摊子事情揽在了身上。
“你还这样年轻,不应该就这么暮气沉沉。我不忍心见你改换黯淡衣裳,不再绘芙蓉面妆容。”
纯懿把玉易城当作女儿一样看待,所以她不想用所谓的纲常伦理来约束玉易城, 让对方往后的人生都被锁在空荡荡再无郎君的屋院里。
“你的额娘也很想念你, 玉易城,你该回去看看的。”
玉易城下意识地就摇头, 被纯懿伸手扶住了肩膀。
“别急着回答我, 先去感受, 那是不是你想要的人生。”纯懿很有耐心,“你才刚刚二十岁出头,你还有那么漫长的岁月要去度过。你完全可以选择另一条路的——”
玉易城抬起头,迷茫而无措的眼神定定地望向纯懿。
“是儿媳没有尽到为人妇的责任。夫君到最后,也没有留下自己的血脉在世上。”
她开口的却是这样自责的话。
纯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让她不要这么, 更不要觉得自责难过。
“你没有任何错, 福灵安也没有任何错。没有生育孩子,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人的一生, 可以过得很绚丽多彩,生儿育女, 只是其中的一条路径而已——甚至根本都不是必须要走的路。”
“我不是因为如今有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觉得高枕无忧、后继有人了才这样。”
纯懿坐下来, 与玉易城处在同一高度线上。
她现在不是在用长辈的口吻对玉易城话,也不是想要好为人师地给对方灌输怎样的观念。
她只是想要提供另一种思路。至于玉易城要不要听,要不要接受,要不要践行,她都不会去横加干涉。
“你还记得住在京郊筑的玉氏姨母吗?”
玉易城点点头。
纯懿的是她的至交好友玉浑黛。后者也并非单姓一个玉字,而是出自正儿八经的满洲八旗伊尔根觉罗氏。
只是在福灵安和福隆安时候,为了方便他们记住玉浑黛,又要和他们的祖母伊尔根觉罗氏作区分,所以纯懿干脆折中取了简略的叫法,让他们称作为玉氏姨母了。
“你们的玉氏姨母全名叫玉浑黛,她年轻时遇人不淑,嫁给负心汉为福晋。原本以为人生也要这么浮浮沉沉地糊涂过去了,但她阿玛支持着她与那负心汉和离——往后她便一直过着恬静的田居生活,自己做学问,也替她阿玛整理手稿。”
“玉浑黛没有孩子,也没有丈夫。可她的人生却过得很是精彩。当她有兴致时,也会离家去游历——无论远近,也不管这一路上遇到的人会有怎样的眼光来看她。”
“她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充沛的,她知道自己能从这样的日常生活里汲取力量和乐趣,这就足够让她不管不顾那些陈旧迂腐的冷言冷语。”
“我希望我的女儿们都能有不沦为世俗的勇气。玉儿,在我的心目中,你和意晚、意琅都是一样的。时候我教你写字,教你念书,让你抱着书册坐在窗栅前读文章 ,让你写和福隆安一样的功课——”
“后来我也是这么管教意晚与意琅。你们都出落得很优秀,就是我年轻时心目中想要拥有的女儿的模样。我不希望你被埋没在你不喜欢的事业里。所以,你拥有选择过另一种人生的权利。”
玉易城被纯懿得有些动容。
纯懿抿唇笑了:“当然了,我也不是全然要推着你往外走,只允许你去过外向的生活。我知道每个人的人生理想和选择都是不一样的。”
“有些人她想要得到的愿望也很朴素很美好,她们想要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过平凡而温馨的人生。我并不是这样的人生就不值得过。我只是希望,你做出任何的选择,都是出于你的本心,而非向世俗的眼光和常态妥协。”
“所以,如果你真心想要留在富察家,这辈子不想再改嫁他人,愿意好好把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抚养长大,我也全力支持你——当然,往后的每一天,你也依然保有改变主意的权利。你随时都能更改心志,只要你能把事情都安排好。”
玉易城低下头,她轻声道:“额娘,我能再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纯懿还是把玉易城当作孩子看,她总是无可避免地这样对待她所有的晚辈,哪怕福灵安去了战场上为国效力,哪怕福隆安已经成为了两个孩子的阿玛,哪怕意晚嫁作人妇,她也依然下意识地想要为他们操心。
*
既然和玉易城都提到了玉浑黛,纯懿倒真的有几分思念自己的故友。
她也想要出门散散心,她已经有太久没有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了。
于是,某一个天气晴和的上午,她乘坐马车去了京郊的庄子。
玉浑黛就住在富察家的庄子和别府附近,纯懿走山林溪水旁的道过去,一会儿也到了玉浑黛的门前。
玉浑黛一早便知道了纯懿要过来做客的消息,于是笑着站在门口迎她。
“等了很久吗?”纯懿随她一块儿进去,怕玉浑黛站着等了太久。
“没有。我听到你们庄子那边的声响了。嫡福晋要过来,他们肯定都是片刻不敢怠慢的,动静大得把我门前的两只野猫儿都唬走了。”玉浑黛开玩笑,“你许久没有过来了,我怕你找不到我家的大门朝哪儿开,于是特意来迎接你。”
“我这大半年都过得不安歇,家中算是办了三场白事,也怕出门招惹忌讳。于是索性就哪儿也不去。”纯懿实话实,要玉浑黛别怪罪她不上门拜访。
玉浑黛当然不顾忌这些:“跟我又何必见外。你尽管来了就是。我家门中只剩下我这么一个了,哪需要有什么忌讳?就算哪天命数到了尽头呜呼去了,我这人世活一趟早就值了,还怕什么事情不成?”
纯懿连忙:“可不要这么不吉利的话。我还盼着到我白发苍苍的时候,搬到庄子上与你老来作伴呢。”
“好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天天敞开大门欢迎你来。到那时候,估计我这老胳膊老腿都动弹不得了,还得仰仗着家大业大的一等忠勇公福晋慷慨出借你们家的使女婆妇替我劈柴劳动、送粮送水呢。”
两个平日里再正经稳妥不过的人,此刻着不着调的话,对视一眼,彼此都笑了。
玉浑黛歇了笑眼,稍稍正色道:“起初你总不来,我还以为是因为你们家的庄子上住着的那位正经主子呢。”
“你是李氏。”纯懿反应快,一下子就明白玉浑黛在谁。
更何况,玉浑黛得也不是是毫无根据。纯懿她真的没有做到能毫不介意李氏的程度。
“是啊。”玉浑黛不是要为李氏辩解什么,她仅仅是想要本能地多一句,“她住在你家庄子上,与我也算是邻居了。我不知道她作为别的身份怎么样,但至少从一个邻居的角度而言,她也不算是太糟糕的人。”
“我知道。”纯懿没有太激烈的反感,她语气平淡冷静,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释然,“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让她住在庄子上,使得所有人都把她当作一个正经主子来看待。”
玉浑黛没有再多话。她静静地拨弄着手里的茶具,听纯懿下去。
“看吧,等哪天时机成熟了,我会容许福长安来拜见她的。”纯懿抿唇,“我或多或少可以理解她当年的孤注一掷,但站在傅恒福晋的立场上,我却很难原谅她——”
“我不是那种没有底线和原则的滥好人。我只是纯粹不想阻隔福长安与他的生母见面。我也有孩子,我还永远失去了一个孩子。我知道这是一种惨剧。”
“那我没有必要做那个大恶人。能成全别人,就成全别人吧。反正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还能成全在别人眼里的好名声。”
玉浑黛看到的是纯懿的恻隐之心:“你哪里是会在意要从别人那儿积累好名声的人啊。你只是不忍心了而已。骨肉分离,你哪怕再不喜欢李氏,你也不想让她受这样的凄苦。”
“我其实对她也没有什么恨意,这些年福长安都没有来看她,我也没再管她,只是因为我纯粹没必要和她扯上更深刻的关系。”纯懿拢住手腕上的玉镯子,她今天戴的是许多年前允禟福晋董鄂氏赠与她的那一对。
“到底,她其实是傅谦的外室。福长安也是傅谦的遗腹子。隔了一层,注定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顾及情分。傅谦大人马革裹尸还,我犯不着还要斤斤计较,被嫉妒心和报复心支配着,去磋磨他的儿子和他的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