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果子
中间又度过了一些并不流畅的回忆,看着有些杂乱,墨允无时无刻不在找白面团子的身影,找到了,就蹲在他面前,试探着看看能不能抱住他。
可惜不能。
又是哪天,见他撑着那把素白的伞蹲在叶府角落,在绵绵细雨中,数地上的蚂蚁,一不留神,又被树上掉下来的知了吓一大跳,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等缓过劲来,目光又寸步不移地盯着地上那只青绿色的蝉,见它振翅欲飞,孩就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一步,顶着细雨把伞收了,用伞尖去碰了碰,结果那只蝉直接扑到他的衣服上,直将少爷吓得一蹦三尺高。
墨允想帮他弄掉,却怎么碰都碰不到这个人,郁闷到想弄死自己。
最后,白面团子哭丧着脸去找洛竹,想把扒在自己衣服上的那只虫子给她看,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只蝉早已在他的跑跳中没了踪影。
他紧皱双眉低头转了一圈,把自己转晕乎了都没找到那只蝉。
洛竹蹲在他旁边,扯住还在转圈的白面团子,“少爷找我,怎么了吗?”
大概是没找到那只蝉,白面团子也不知怎么办,于是仰头轻轻扯出一个笑,提溜着那把伞就走了。
不过刚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洛竹的轻语:“少爷这些天怎么不爱话了?”
孩顿了顿,抓紧了手中的伞,加快了步子。
墨允便跟在他后面,看着幼时的师尊在自己前面越走越快,也不看路,横冲直撞的走,眼看前面就有一个台阶,他下意识想把师尊带回来,却抓了个空。
意料之中,白面团子被那阶梯绊了一下,身形不稳地往前倒,墨允虽然反应的快,但始终接不住人,身体恍若虚影,直接穿过孩,扑跪在地上。
他没接到。
恍然回头,他想接住的人已经自己爬起来了,正盯着擦破皮的手掌发呆,然后缓缓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上的灰,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
洛竹很快就追上来了,她牵过自家少爷的手,处理着上面的擦伤,叮嘱道:“少爷走路要看着路一点。”
孩点点头,笑了笑。
他生得白净,脸上的笑就像粉白的桃花绽开枝头,天光洒下来,在那对黛紫的瞳孔中落下颜色。
洛竹蹲下来与他平视,撑着脸,忽然道:“少爷最近是不是被欺负了?”
孩连忙摇头。
“少爷。”洛竹盯着他,拿出自家主子给他施威,“公子不是教过你,让你不要撒谎吗?”
那立在地上的白面团子闻言,坐立不安的低下头,然后又缓缓摇头。
见他如此,洛竹又想些什么来撬开少爷的嘴巴,远处却走来一名青衣女子牵住了孩的手,神清淡淡的撇她一眼,低头对孩浅笑。
“尘儿怎么躲这儿来了,娘亲都找不到。”
洛竹见她来了,起身行礼,“夫人。”
“嗯。”木琼随意应下,牵着孩走向另一个方向,但她步子太大,孩儿就被她牵得踉跄了几步,还不忘回头对洛竹招手,大概是想再见。
墨允这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跟上去。
木琼将孩带到房中,自己坐在桌上,拿了个果子开始削皮,莹白的手指压在寒光涔涔的匕首上,她浅笑着。
墨允心中没有来的一阵慌,目光落在乖巧站在旁边的孩子身上,呼吸像被压住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搅得他有些窒息。
他总觉得压抑。
“过来。”木琼的声音响起,墨允下意识去拉稚子的手,明明错过了那么多次,明知道根本不可能抓到,却还抱有那么一点点侥幸——
如果这次可以带他离开呢?
可还是连碰都碰不到,深深的无力感自心底袭来,目光所到之处,皆是稚子的身影。
木琼将手中削好的果子递给走到面前的孩,对上他迟疑的眼神,轻笑出声:“尘儿不想要?”
她手上的果子白润饱满,自有一股淡淡的香甜,见孩一直不敢接过,木琼歪了歪头,“给尘儿的,不要的话,下次娘亲就不给你削了。”
渴望母亲的宠爱是一个孩子的本能,木琼这话刚完,那边的孩就双手接过,张嘴咬了一口。
木琼又道:“尘儿想不想开口话?”
孩抬起头,嘴里缓慢咀嚼着,神情惴惴,心的点了点头。
“嗯?”木琼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斜眼看着他,刹那间,那孩子像是被吓到了,忙不迭摇头,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木琼极轻的扯出一个笑,盯着他手上那枚果子,缓缓开口:“快吃吧,娘亲会让尘儿话的。”
那边的窗没关,忽然一阵风动,吹起了窗前落下的绡纱,如烟似霞。
女子就这么静坐着,青衣似翠林,勾勒出她妙曼的身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桌沿,微微上挑的烟雨桃花眸定定的注视着站在自己面前心翼翼啃果子的孩子。
这孩子就生的漂亮,睫毛帘子浓密纤长,瞳孔那抹独特的幽紫随了他爹,每每见着都是笑魇如花,不少街坊邻居都喜爱得紧。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不轻不重的往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动作状似亲昵。
“别吃的满嘴都是。”
孩仰起头,忽然笑了。
他总是笑。
果子被啃成了果核,孩子拿在手里,想去丢了,但是碍于木琼在场,他不怎么敢动作。
木琼支颐而笑,“不吃了吗?”
孩一顿,低头看看手中的果核,又抬眼看看娘亲,谨慎微地低头往果核上咬了一口,实在没咬下来什么。
木琼忽地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正张嘴欲言,房屋的门便突然被敲出了声响,叶黎川开了门走进来,径直走到孩面前蹲下,神情略显担忧地将他检查了一遍。
木琼见来人是他,神情异样,然后压下脸上不对劲的情绪,道:“怎么回的这么早?”
“系统那边出了差错,计算错了位面缺漏的情况,我去的那儿完全不需要修复。”
叶黎川答完她的问题,脸上又浮现出忧心忡忡的表情,“听洛竹,尘儿好些日子没开口话了,也不知缘由,位面的差漏也没那么严重了,我这段日子就先待在家里照顾尘儿吧。”
木琼闻言,手指不经意的压在削水果的刀具上,浅笑着点了点头,“嗯,位面的事都是由你来断后的,辛苦了。”
叶黎川看着孩,眉眼骤然温和起来,而后将他抱入怀中,忽然注意到他抓在手中的中果核,温声开口:“丢了吧,已经不能吃了。”
孩回头看了眼木琼,没丢。
木琼垂下眼皮,“是啊,尘儿,早让你丢了的,偏不肯丢。”
她这么着,站起身想把孩抱回来,叶黎川却闪身避开了,言语间似有调笑的意味,“我每次回来你都不让我抱尘儿,这回我偏抱。”
木琼看着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一缕极淡的光华进入了孩的体内,“行吧。”
又度过一段混沌的记忆,到了另一个场景。
孩坐在床上,盖着被子,嗓子里还发不出半点声音,木琼在床边坐着,手中拿了把刀,仔仔细细的用帕子擦着。
似乎是察觉到他醒了,木琼淡淡扫了他一眼,手中冰凉的刀具忽然贴在稚子脸上,将他吓得双目睁大。
“啧。”木琼似乎有些嫌弃,把刀拿回来,继续擦拭着。
孩子张了张嘴,想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措的低下头。
“吧。”木琼在他额头上敲了敲,解开了封住他嗓音的那股力量,“想什么现在就吧,以后也没机会了。”
她的声音太凉,让床上的孩子有些不由自主的瑟缩,然后用许久没开口已经干哑的不行的嗓子道:“我没有告诉阿爹。”
木琼冷冷撇了他一眼,“但洛竹好像知道些什么了。”
“没、没有。”他辩解,“我不了话,洛竹姐姐不知道的。”
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有些滑稽,木琼低声笑了笑,手中的匕首猝不及防架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深痕,直到此时此刻,嗓音还是那么冷淡。
“就这些?罢了,也没指望你能出什么来,还是死了的好。”
骤然血色入眼,墨允眼中倒映着稚子错愕的神情,在疼痛卷席而来的前一刻,他先是被娘亲冷淡的眼神吓得不知所措,然后才感觉到身体的疼,眼泪夺眶而出。
木琼忽然抬手,神情狠戾地想将匕首捅进他的左胸,视野中却突然闯入一道白色身影,刀具刺入男人的肩胛骨。
她愕然,“川……”
这段回忆当中忽然起了裂缝,墨允站的地方忽然起了一条极深的沟壑,连接着浓黑的深渊,他站在当口,看这一场梦的破碎。
随着回忆的主人,堕入深黑。
极其不稳定的记忆在崩坏,某些东西像是被一次次碾碎了又被缝合好,展现在面前的场景也那么崩溃。
“为什么?”
孩躲在门边,探了半个脑袋,心翼翼地量房内的情况。
他脖子上的伤已经好了,这会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墨允蹲在他旁边注视着他谨慎微的神情,想揽过来抱在怀里,却总是扑了个空。
叶黎川无力的坐在椅子上,身上搭的那件白袍本该温文儒雅,但此时却显得那么苍白,仿佛病入膏肓。
从没见过这种模样的父亲,孩的表情也跟着低落下来。
木琼坐在他对面,垂下眉眼,像极了沉思时候的叶无尘,但她的声音总不会与温和归揽到一起。
“那天,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叶黎川不曾想她第一句话就是质问自己这个,却还是认命似的长叹了口气,“在外遇见了朋友,他听闻尘儿的生辰快到了,以棋为礼,托我带给尘儿。”
“朋友?”木琼琢磨着这两字,淡淡扫向他,所的话不知何意,“你在这地方认识的人总比我多,又是哪位朋友……”
“你认识的,迟楠七。”叶黎川侧对着门,极其无奈的完这一句,将话题拉回正题,“为什么要对尘儿动手?”
他倏忽抬起眼皮,看向他的妻子。
眼中锋芒尽藏,尽量放缓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木琼与他对视,突然侧过头去,“不为什么。”
她嗓音平淡,就这样缓缓的敷衍过去,叶黎川咬了咬牙,“若我那日不来……”
“我会杀了他。”木琼摆弄着放在桌上的匕首,“会让他人魂俱灭。”
叶黎川皱紧了双眉,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名女子。
她生得温淡,天生含情,此时却像万年不化的冰,凝成冰刀,一双眼睛直直的瞧着叶黎川,泛起了杀意的眼神绞碎了他眼中最后一丝希冀。
“他是你的孩子。”叶黎川在理智的边缘,崩溃的当口,还试图心平气和的与女子谈话,“你要是有哪儿不顺心了,拿我出气好不好?”
他压着嗓音,再不问缘由,只道:“别伤了尘儿。”
木琼放在桌上的时候突然攥紧,表情阴沉的盯着叶黎川,却不做言语。
她这神情与凶神恶煞沾了些边,将在门口偷看的孩儿吓退了一步,瑟瑟地蹲下来,又忍着心中忐忑,战战兢兢的往里面看。
这样的母亲他见过,但那样苍白无力的父亲他从未见到。
他的父亲像神,表情总是温和的,带着淡然世间的随意,普渡众生的悲悯,从未像这样困杂于凡尘,束缚于世俗。
叶黎川起身,站到木琼面前,“拿我出气好不好?你伤我多少下我都乐意,等你气消了,去给尘儿道个歉吧,他那日是真吓着了。”
他这会儿便背对着门了,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透过那萧条的背影,总觉得他是卡在无尽的痛楚中,无法自拔。
神情定是疼惜的,疼着他放在心坎上的两个人。
安静了许久,躲在门外的稚子站的腿有些发抖,心蹲下来了,突然听到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木琼的声音响起。
“他不是我的孩子!我不认!!!”
躲在门外的稚子脸色煞白,双手放在膝盖上,狠狠咬着衣服,不让喉咙里的哽咽溢出来。
墨允却只能看着,连着他的那份折磨一起熬,痛恨无法替他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