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预言
宛如岩浆一样流动的红色玛瑙,以法器碾碎,将碎屑加入麝香、琥珀制成的基胎中,再以醴泉密封储存,过得三个时辰,就能取到一支点灵香。
成品只有食指那么长,却晶莹剔透,在日光下像根冰锥。
灰头土脸,试验了八次的林琅趴在青金石上动也不敢动。
松沛府虽然是水上都城,但她跑遍全城也未寻到一处泉眼,味道能像薄酒一样清澈甘冽。可点灵香最重要的一步就是以醴泉淬取,才能化解玉矿的杂质。无奈之下,林琅只好以符咒引动地阴之水,来代替传中深受凤凰一族喜爱的醴泉。
她带着同样灰头土脸的当康猪,趴在地上屏息静气地看前方那的水洼。不多时,灰色浑浊的地阴之水缓缓旋转,从充满太阳精气的青金石上凭空消失,留下一段只有食指长的冰锥样物。
“太好啦!”她和当康对了个掌,兴奋地将肥肥的猪蹄握在手中一捏,随即拍拍衣袖爬起来,拾起点灵香。
今日恰好是十五。笼在宁静的黑暗之中,漫天星子如灯,与圆月交相辉映。
林琅在院中摆好香案,设了两个蒲团,将当康猪放在右边的蒲团上,教它乖乖跪好。她自己却不忙行祭,反而蹑手蹑脚,先去廊下折了一朵碗大的木芙蓉,回来充作祭品。
见左右无人,她取下玄云镜,摆在祭台上,又将芙蓉花合拢在手中。
点灵香无风自燃。
嫣红色的花瓣在林琅掌中燃烧,火舌温柔地舔舐手心,却奇异地保持着一种平和而不灼热的温度。
祭祀成功,占星开始了。
“我想知道,水妖在哪里。”她心中默默念着。
她闭上眼睛,像师父教的那样,摒弃杂念,用意识感知云霄之上亘古存在的星辰。
——星星,星星,水妖在哪里?
——星星,星星,我的命劫开始了吗?
可回应她的只有一片虚无。
在虚无的渺茫之中,她闭上眼睛,却看见银河在缓慢旋转,数以万计的星辰仿佛针尖大的粒点儿,裹挟在璀璨的光河中流动。它们沉默地凝视她,正如此刻她也正在心中默默注视它们。
星星们开始哼起轻轻的调。没有词汇能形容这首歌的内容,正如没有词汇能描述它们的声音,如同蝴蝶绽开翅膀,好似春天来临时第一块冰融解。
林琅此时已陷入了奇妙境界。她分不清那声音究竟来自她自己,还是幻想中的星辰。
等吟唱结束,她听见窸窸窣窣的笑声从苍穹之上传出。这声音起初很,慢慢却越来越响,仿佛云层里一千颗星星都在放肆大笑,最后汇成一句话:
“这次要狠心杀了他哦!”
林琅猛然一惊,捂着耳朵从蒲团上翻下来。她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极快!血流在轰鸣!星星们嘈杂的议论还回响在耳边,它们那带着恶意的提示:
“杀了他,成就圣人境界。”
林琅甩手扔掉那朵燃烧过半的木芙蓉,一把将玄云镜夺过来,又将点灵香折断,毁了祭台,却阻止不了星星们的窃窃私语。
“没有第三次机会咯。”
她仓促地从祭台上跌了下来,捂着右臂跌跌撞撞地冲出院落。不用看也知道,右臂上绘着奇妙符文的地方正在剧烈发烫,那一块的皮肤快烧灼起来。
骨符在生效,林琅能感觉到,随着疼痛的加剧,那种空灵而非人的笑声正在慢慢消退。炽热的痛感令她清醒,远离充满蛊惑意味的陷阱。
不应占星的,她后悔不迭。
所有天外之物全是“它”的耳目口舌!
她忍着手臂的疼,慌不择路中,迎面撞上一只金色纸鹤。纸鹤拍翅膀,坚持不懈地往她额头上撞。取它下来,展开翅膀,上面是两行清隽挺拔的字:“涪陵东街,澜江渡口,水妖在此。”
*
夜晚的涪陵,幽深而静谧。
“你怎么了?”
两人此时正埋伏在渡口前的一处废弃房屋后面。是废弃也不太妥当,瞧那整齐的青瓦、粉刷干净的白墙,还有院里长得格外整齐的菜畦,无不明这间房屋的主人曾经多么爱护珍惜他们的屋。
可现在,这样的空屋在江边随处可见。
因为这一年,实在有太多十岁以下的孩童无故失踪,于是那些抚育着孩子又居住在江边的人家惶恐异常,纷纷搬离故居。生怕水妖会在夜晚从漆黑的澜江里爬出来,悄无声息地掳走他们的孩子。
徐镜心目视前方,微微拧眉,表面平静的江水底下暗潮汹涌,岸边停泊的船随波涛起伏。
“我没事。”林琅脸色苍白,手臂的疼痛暂歇,可她仍如惊弓之鸟般悬着心,甚至不敢抬头瞥一瞥宁静的夜空。
星星们沉睡在夜幕中,可她却好似仍能听见它们讥讽的笑声。
杀了他……
她扭头,看向身侧专注的男人,
第一次听清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就在狂跳!来自星辰的提示有时能呈现出比语言更直观的画面,她几乎瞬间就明白它们的“他”指谁。
救了她,让她睡在自己床上,态度冷淡却会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抚摸当康的青年!
难道应劫之人就是徐镜心?!
林琅难以置信,更令她不愿相信的是渡过命劫需要杀掉应劫之人。可星星们是不会骗人的,它们会蛊惑,会引诱,却不会谎。
她望着青年的侧脸,一时心绪复杂。
朦胧的好感与预言带来的震撼掺杂在一起,她好像一口气吞下了黄连、生姜、醋与酱油制作的料酒,又苦又辛辣,熏得一颗心溜溜的酸涩。
徐镜心瞥了她一眼,右手掐诀,一道黑色的网突然悄无声息地凝结在水面上。江边的风很大,波涛涌动间偶然可见褐色的粗壮肉柱翻滚。
紧接着白光撕破江上夜空,林琅只听一声清啸,不清是徐镜心的剑光更亮,还是今晚的圆月更加皎洁,总之等她回过神,一条足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的腕足就滚到了她的脚下。
长满脓包的触手还在挣扎,切口光滑整齐,流出腥臭而粘稠的墨绿色液体。林琅甩出一道火纹符纸,这截残肢便于瞬息之间化为一撮褐色的灰烬。
她远远眺望,徐镜心的招数干净利落,可那水妖擅于隐匿,它被削去腕足之后毫不留恋就一头扎进江水中。此前布下的黑色灵网这时便起了效用,只见水妖左冲右突,却被金光所阻,成了一只瓮中的鳖。
可徐镜心的表情仍然十分凝重。
果然,那水妖见冲不破灵网,便迅速蜷起身子,它凹凸不平的皮肤好像涂了一层油,在月光下反折银光。不知是否为林琅眼花的缘故,那银光随着波浪在微微的起伏。很快,水妖庞大漆黑的身体就化成一滩流动的银光,随着月色融进同样漆黑的江水。
林琅听见徐镜心的冷哼,那件黑色的网状法器无法阻拦水妖的独门遁法。他是剑修,擅长面对面酣畅淋漓的战斗,而非五花八门的术法。而宗政云她们携带的追踪法器又奈何不了水妖。
也奇怪,堂堂万妙山庄的嫡脉,身上的法器居然拿一只水妖野怪没有办法,传出去也是大大的丢脸,无怪乎原本气定神闲的宗政云越来越紧张。
也许这就是此前他们频频失败的原因。
林琅右手一翻,灵光湛湛的符笔自半空浮现。它受主人的法诀驱使,在空气中绘出细的符文。淡金色符文组成的溪流蜿蜒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淌进澜江。
江面下数十丈,伤痕累累的妖物奄奄一息地趴在巨石上。为了节省灵力,它变回了原本的大。那些为了恐吓敌人而特意变幻出的脓包消失了,仅剩三只的腕足可怜兮兮地在水流中摇摆,像三条光滑艳丽的宝蓝色海藻。
这只因为劫掠孩童而遭到仙门弟子追杀的妖物,其真身的可怜。如果不是生来具备神奇的遁术天赋,早就被抓住剁碎一百次了。
它的伤口在流血,但它庆幸自己又一次摆脱了那个可恶的剑客。他每次都砍得它很痛!伤口过了很久也不能好,为了疗伤它不得不冒险在月圆之夜浮上江面吸取月华。而这一举动无疑又加深了被剑客逮住的风险。
妖物的身体千疮百孔,按照狰狞的疤痕推测,它原本应该有八只触手。这些灵活的腕足可以探知水流的方向,帮助它在漆黑的深海中寻觅鱼虾,躲避猎食者。有时它们会主动褪足,趁饥饿难缠的对手塞牙缝的时机,迅速地挥鳍逃走。
反正只要食物充足,每隔二十天就能长出一条新的腕足。
剑客总共斩断了五条触手,几乎每一次见面它都不得不付出一条腕足的代价逃生。妖物躲在安全的江底,回想起来依旧瑟瑟发抖。如果可以,它想永远躲在石缝中。鉴于本体幼又十分柔软,这个计划不定真的可以成功。
但是……
三寸长的宝蓝色章鱼瘫在巨石上,它的身体实在太,白天从江面上望去,目力极佳的渔夫也许会把它当成淡灰色巨石上的一块圆形蓝色斑点。
这种章鱼一般生活在深海。它们的族群团结而弱,像大象耳朵的鳍能让它们在海中游得飞快。水妖在很的时候就离开了族群,它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是被渔夫捞起来的,还是因为贪玩被裹挟在海底的洋流带到了江水中。
幸运的是它生来就开了灵智,离开族人依然懂得如何生存。虽然在很早以前,经常因为太轻而被潮水推到岸上。
不过水妖并不害怕。
准确来讲,第一次被推到岸上,接触到那与松软水草完全不同的,坚硬的砂砾时,水妖是很害怕的。因为退潮后,凭它的力气很难从沙滩游回江里,况且总有鹭鸟、螃蟹或者江边人家饲养的鸡鸭对它没有外壳保护的柔软身体感兴趣。
行吧,它知道自己的身体吃起来口感很好,柔韧有嚼劲,有时候捕捉不到食物,饿到不行,它也会主动褪足来尝尝。
但自己尝尝和被鹭鸟一口叼进嘴里,咕噜一声下肚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水妖怕极了。作为天生妖物,不像同类只能囿于海洋,它可以在淡水生存,甚至短暂地在陆地爬行。但时间一长,它仍然会死。
然而那一次,当它渴到不行的时候,却感觉一双温热的手掌捧起了它。圆钝的手指一下下戳弄它的脑袋。
一个穿着褐色麻衣的渔家孩子,好奇地将它捧在手心。
它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像大象耳朵的鳍因为缺水渐渐有干裂的趋势。
那个男孩背着竹筐,筐里有鲜活的螃蟹和贝壳。他奉父母之命,在傍晚来到沙滩拾取江潮的馈赠,却意外地看到一坨宝蓝色的肉块在砂砾中缓慢挪动。
他瞪大双眼,情不自禁地走近,捡起它,凑在眼前观察。相较于水妖幼的身体,那双鳍可算大得过分啦。柔和的触感,令躺在男孩掌心里半死不活的它,显得那么软弱可怜。
男孩心软了。他没有像同龄的玩伴一样折腾这条宝蓝色的不明生物,也没有把它当作战利品举回家向父母炫耀。
相反,他亲吻了它的鳍,双手捧着,将它送回了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