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玉镯
初冬的夜里,寒气四溢,皎洁的月光透过厚重乌黑的云层,在地上洒下浅淡的光芒。
九提着篮子,双手圈着谢钰的脖颈,凉风拂过,吹起她的发尾与谢钰的相互交缠。
她耳朵尖泛着红晕,有些害羞,低声道:“哥哥,你放我下去吧,我……我的腿不麻了。”
九生得娇,抱在怀里也很轻。
谢钰稳稳当当的抱着她离开湖边,听到这细弱蚊蝇的声音,他垂眸望向怀中的姑娘,笑道:“真的?”
“嗯……”
“没几步路,要是等会你又摔了,我可不能保证接住你。”
九:“……”
她把头低得更低了,像只受到惊吓的仓鼠。
檀云和秋纹守在竹苑等九回来,当她们看到谢钰抱着人回来,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
谢钰把人放下来,抬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嗓音温和:“明日有事吗?”
“没有。”九乖巧的站着,谢钰的尾指时而不心碰到她的脸颊。
“留在家中,有人想跟你道歉。”
九满脸疑惑,“谁呀?”
“明日就知道了。”
*
翌日,天气难得晴朗,甚至还有暖和的阳光。
朴陵坊迎来客人。
沈清秋坐在厅堂的圈椅上,双手交叠置于膝盖,背脊挺得笔直,举止仪态端庄优雅,气质浑然天成。
她身旁站着吊儿郎当的唐源,此刻大厅里只有几个婢女,并未见主人前来。
唐源压低声音不甘心道:“太妃娘娘,难不成我真要跟那丫头片子道歉?”
“你呢?”沈清秋看着佛性,但那云淡风轻里透露出的气势却极其骇人。
也是,能从先帝后宫里脱颖而出的女人,岂是没点手段的?
唐源虽年轻,但以前先帝在世时,他也听过坊间流传的一句话。
后宫双姝,沈谢二人共揽之。
谢衿和沈清秋都是先帝后宫里的传奇人物。
一个脸上有伤痕,却能在三年内从才人登上皇后宝座,最后一跃成武朝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一个并没有惊天美貌,却能宠冠后宫,哪怕先帝快要驾崩时,宁可反抗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也不愿让她殉葬。
谢钰今天有事,一大早就走了,王管家带着九走进大厅。
沈清秋的目光寻着动静望去,当看清九的刹那,她眼中的平静淡然迅速化为粉末,眼底似有浓墨翻涌而出。
但很快就被她压下去。
她又变成那副淡若处之的模样。
沈清秋看着九,话却是对唐源的:“还不快道歉?”
看到唐源的那刻,九这才明白谢钰昨晚话里的意思。
唐源心里虽不情愿,但他不敢忤逆沈清秋,只得上前拱手弯腰,“上次当街纵马是本公子不对,在这向你道歉,对不起。”
“九姑娘,当初的事还请你大人不记人过,饶恕他这一次。”沈清秋看着佛系和善,甚至还从手腕上取下珍贵的镯子套在九手上。
“使不得!”九连忙脱下来,却被沈清秋阻止了。
“这也是歉礼的一部分,九姑娘且放心收下。”
赔了礼,道完歉,沈清秋也没多待,带着唐源和自己的宫婢离开。
九全程都没几句话,她看了看沈清秋的背影,又低头瞧了瞧手中的镯子。
这是一只镂空镌刻的玉镯,双向缠绕着纹络,看起来既诡异又异域。
秋纹吸了吸鼻子,突然冒出一句话:“姑娘,你身上好香啊。”
“有吗?”九拉回思绪,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裳,“我身上没有香味。”她又问檀云:“你有闻到吗?”
檀云摇头,“没有。”
“咦?怎么突然没了?”秋纹疑惑的挠头。
檀云:“我看你是昨晚没睡好,现在出现幻觉了。”
“是吗?”
离开朴陵坊后,沈清秋带着自己的随从回宫。
马车上,她的贴身宫婢舒巧问:“太妃,螣镯可是您最心爱的宝贝,您怎么突然送给一个丫头?”
沈清秋刚进宫的时候,舒巧就跟在身边伺候,她这只镯子一戴就是十几年,先帝驾崩后,沈清秋从此才不再佩戴它。
“左右不过是一件玩意儿罢了,如今留着也无用,倒不如送给需要它的人。”沈清秋淡淡道:“本宫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舒巧:“人已经接到京城安置好了,太妃要去见见吗?”
“未免让人警觉,今日暂且不用,来日寻个由头,本宫再亲自去见上一见,在此期间你派人好好盯着他们,切莫出了岔子。”
“奴婢省得。”
*
刚被接回家的肖世安突然失踪,肖家上下急得团团转,派人在京城找了接近两天,最后才发现人竟然偷偷跑到了朴陵坊。
今日朝堂上有急事,肖勇和肖梁都去上朝,接老太爷回府的重担自然就落到肖时雨身上。
九给肖老太爷喂完药,陪他了会话,王管家快步走进来道:“姑娘,肖家二姐肖时雨此刻正在大厅,她想接肖老太爷回去。”
原本情绪还算稳定的老人,突然变得疯疯癫癫,嘴里一个劲囔着:“不,不。”
如今肖老太爷神志不清,也不认识自己的亲人,他只信任九这个姑娘。
九来到大厅,跟肖时雨明肖老太爷如今的情况,后者听完沉吟道:“那就有劳九姑娘照料。”
“肖姐不必客气。”
肖时雨颔首,余光瞥见九手腕上的镯子,忽而蹙眉,“九姑娘这镯子看着很眼熟。”
“这是别人赠予我的。”先前沈清秋把镯子套在她手上,她还没来得及摘下,就去照顾肖老太爷喝药,之后又陪他了会话,眼下镯子还套在手中。
“这镯子款式奇特,不像武朝出产的,看着倒像番邦部落里流出来的物件。”肖时雨也曾去过边境,那里什么人都有,她见识的稀奇玩意儿也多。
九手中的这只镯子,她总觉得在哪见过,可眼下竟一时想不起出处。
两人聊了会,肖时雨去客房看望肖老太爷,见他比在肖家过得自在,心里更为放心。
她对九拱手抱拳,举止带着习武之人的飒爽:“九姑娘,那我就先告辞了。”
*
下午的时候,温如渠带着九走遍京城温氏旗下所有的商铺,手把手教她如何经营,如何学习为商之道。
九跟在她身边,努力记下温如渠的话,她记忆好又聪明,学什么都快。
忙完后已是戌时,九陪温如渠吃了晚饭,就带着檀云和秋纹回朴陵坊。
路经松苑的时候,九瞥见院子里有仆人端着水盆进进出出。
她叫住一个端着热水准备进屋的下人,问道:“怎么回事?”
“回姑娘的话,公子受伤了。”
厮眼前一花,回过神的时候,只见九提着裙摆,慌里慌张的冲进屋子。
听到谢钰受伤,九的脑子都在嗡嗡作响,那种紧张害怕的情绪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整个人都囚困在里面。
谢钰躺在床榻上,帷幔挂在金钩上,露出里面的光景。
几位大夫正有条不紊的给他处理伤口,九不敢扰他们,只能悄悄靠近,然后静静的站在旁边。
谢钰闭着眼,清俊的脸上带着薄汗,剧烈的疼痛也没能使他发出半点声音。
九的视线落到他身上,结实劲瘦的胸膛有许多结痂的疤痕,年岁有些久,如今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但新添的伤却格外触目惊心。
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甲一直蔓延到腰腹,距离心口的位置还有一个洞,像是被什么可怕的利器击中。
“公子,刀伤尚且可以处理,但您这心口旁边的伤,我们不敢轻易动手。”
那个位置稍有不慎,命可就没了。
极致的疼痛下,谢钰是清醒的,他没有睁开眼,也不知道九正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
他脸上带着平静,嗓音低沉冷峻:“尽管动手便是。”
他被火铳的弹药中,若不及时取出来,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这……”
几位大夫纷纷对视着,一时间谁都不敢挑下这个担子。
这可是太师,要真出了岔子,他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就在几人犹豫之际,九道:“要不我来吧。”
她曾跟着阿爷学过医术,如今情况紧急也只能试一试。
听到九的声音,谢钰豁然睁开眼。
九不敢看他的眼睛,唯恐让谢钰瞧见自己因害怕而微红的眼睛。
几位大夫见九这么年轻,也不敢轻易给她让位。
谢钰信她,“你们都退下,九你来。”
九取了需要用到的医具,咬着唇,一脸认真谨慎,生怕自己一步错害了谢钰的性命。
谢钰不知道在鬼门关里走过多少次,明明他才是受重伤的人,眼下却反过来安抚九。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他的脸上带着浅笑,不像面对其他人那样冷漠。
九抿着唇没应话,眼睛却更红了,阿爷也曾在弥留之际过类似的话来安慰她。
可她不想再看到自己在意的人离世,那种感觉就像被世界抛弃,活该一辈子形单影只。
九先用银针给谢钰封住几个穴位,然后低头认真给他清理心口旁的伤口。
谢钰垂眸看着埋在胸口处的脑袋,穴位被封后反而没那么疼。
只是……
谢钰微微蹙眉,鼻翼间突然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味。
他的眼前,闪过一抹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