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亲母亲
宁织路过茶水间的时候,听见几个同事在议论自己。他今天被派到画廊调查达达主义作品展开幕以来的各项情况,原本不应该来公司的,但忘带了 U 盘,所以中途回来了一趟。
不巧撞上闻钧给乔严 “上课”。
倒也没他什么坏话,只是介绍他的家庭背景,他出自溜达社区、艺术世家,爷爷如何,父亲如何,母亲如何,让乔严多跟他学习交流。
字字属实,宁织无法反驳,更没有生气的理由。
趁他们不注意,他拿了 U 盘偷偷溜了,边走边想,还以为只有祝薇云知道这些,原来同事们都一清二楚。
他们在羡慕他吗?羡慕他爷爷是学富五车的民俗学教授,爸爸是大器晚成的知名画家,妈妈是本地交响乐团的首席提琴手,其他家庭成员也多多少少在本专业取得了一些成就。
可是曾经的宁织恨不得与每回考倒数第一、妈妈摊煎饼爸爸修摩托的同桌胖交换人生。
这样的想法或许太自私,太高高在上,带着 “何不食肉糜” 的优越感,但宁织真的渴望过。因为胖的爸爸妈妈会陪胖玩幼稚的游戏,会带他去游乐场,而宁织永远是“宁老师的儿子”、“郑老师的儿子”、“宁老师的孙子”。
如果幼年的宁织能展露出什么过人的天赋,也许情况不会这么糟糕,但他没有,他从孩童时代便注定了一辈子平庸,没有反抗的武器,只能接受那些称呼。
在宁武的孙子、宁冉章的儿子和郑秋代的儿子之间,宁织最讨厌第二个身份。因为母亲出去演奏并不经常带他,而爷爷虽然试图培养他对甲骨文和巫术的兴趣,但会把他抱在怀里,拿白花花的胡子扎他的脸。只有宁冉章,名气最大,与他的关系却最疏远。
在宁织的印象中,父母从不争吵,也从不亲密,宁冉章在国外待了几年,没学到一丁点浪漫,宁织没见过他们牵手,更别提接吻。夫妻间相处尚且如此,对儿子就更加克制,常常是关心有余,慈爱不足。
宁织五岁的时候曾做过一件坏事,把他爸画画的工具和颜料丢进了垃圾桶,以表达自己对 “宁冉章的儿子” 这个标签的反感,结果被郑秋代发现了,拿树枝狠狠地抽了一顿。
郑秋代是大家闺秀,平时温柔端庄,那是宁织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她发脾气,吓得哇哇大哭。后来宁冉章回家了,动作生疏地抱着宁织,哄来哄去也就一句话,织不哭,爸爸再买。
有时候,宁织真恨他。恨他笨拙木讷,不解风情,恨他把人生一半的时间献给油画,恨他看到自己稀烂的作品还要违心地不错。
在与 “宁冉章的儿子” 长达数年的角力中,宁织慢慢长大了。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没有绘画天分的事实,选择了艺术史专业,然后出国读研,走得越来越远。
直到那声噩耗传来,他才发现,他对宁冉章的感情没有那么复杂。
就是爱而已。
当天的展出结束后,宁织车回了老宅。
虽然提前过电话,但看到郑秋代等在别墅门口的时候,宁织还是有些意外。
郑秋代又瘦了些,下巴尖尖的,眼窝深陷,嘴唇缺乏血色。她穿一袭香槟色旗袍,戴着丝绸手套,身后是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院里种的蔬菜长势不佳,白菜叶烂在泥土里,无人理。宁织走过石板路,惊觉四周安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没有。
房子也是有寿命的吧,这套陪伴宁织度过童年和青春期的宅子,明显已经衰老了。
进门之后,只觉得空旷冷清,除了餐厅和厨房,其余的地方都影影绰绰,宁织抱怨:“怎么不开灯啊。”
郑秋代:“费电。”
宁织觉得荒唐:“咱们家已经穷到这份上了吗?”
郑秋代微微一笑,有些伤感:“开了灯也是空荡荡的,还不如黑着。” 她伸手想接宁织的外套,被宁织躲开了,场面有些尴尬。
“洗手吃饭吧。” 郑秋代没有计较。
自从两年前宁冉章病逝,郑秋代对宁织的态度就开始变化,会下厨给他做好吃的,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越来越像宁织时候幻想过的那种母亲。可宁织却不习惯了。
“我想先去我爸的画室看一眼。” 宁织走到楼梯旁边,按亮了壁灯,把祝薇云拜托他的事情简单了,问道:“家里还有我爸多少画?”
“七八十幅吧。”
“这么多!” 宁织吃了一惊,“怎么不卖啊?”
“大部分都是他不满意想毁掉,我执意留下来的。还有一些…… 不想卖。” 郑秋代取了钥匙,对宁织:“走吧。”
宁织许多年未曾踏足宁冉章的画室了,十几岁时叛逆不肯进,父亲去世后悲伤不愿进,再次推开门,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是颜料,曾经弥漫在整栋房子里,贯穿他青少年时代的味道,现在已经淡了,收敛了,只能退守在这方寸之地。
仅仅两年而已啊。
画室隔壁就是储藏室,里面常年保持着恒定的温度和湿度,安装着特制的低紫外线灯,宁冉章的作品整整齐齐地挂着墙上,上了光油,保养得很好。
郑秋代:“你挑吧,我也不懂画。既然是全国性的展出,一定要找最好的,不然你爸会不高兴。”
宁织一面墙一面墙地看,被一个衣袂翩飞的曼妙身影吸引了,轻声问:“妈,这画的是你吧?”
那幅画的名字叫做 “拉提琴的少女”。
郑秋代默认了,快步走过去,用半边身体挡住宁织的目光:“这个不好,是他二十多年前画的,技巧和风格都还不成熟。” 她的表情很奇怪,嘴角微微勾起,眼眶却湿了,带着几分赧然。“而且我也不是少女,那会都二十五岁了。”
宁织点头,体贴地走开了。在最后一面墙上,他看到了一幅婴儿画像,那孩子胖乎乎的,眼仁像黑葡萄,天真无邪地吮着手指。
宁织对这幅画没有记忆,看了一会,自言自语:“原来我时候那么胖啊。”
锁好画室的门,母子俩下楼吃晚饭。
餐桌上格外安静,咀嚼声轻不可闻。郑秋代给宁织夹了一片竹笋:“那个达达主义作品展,忙完了?”
“嗯。” 宁织嚼笋,嚼了好久才咽下去,问郑秋代:“你最近没练琴了?”
刚才他路过客厅,看到提琴琴盒都落灰了。
“提不起劲。” 郑秋代轻描淡写地回答了,又把话题转移到宁织身上,询问他的终身大事。
“你舅妈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见了吗?”
“没有。” 宁织吃完了,端着碗往厨房里走,“以后别让舅妈给我介绍女孩了,介绍男孩吧。”
郑秋代举着筷子发愣,忧郁寡淡的脸庞终于多了些表情,她张了张口,迟疑地责备:“别闹。”
宁织背对着他,没有回答。
周六这天,晴空万里,暖风拂面,一辆保时捷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庄园。
管家和园丁站在草坪上话,听见马达声,喜不自禁地迎上前:“少爷回来啦!”
“刘叔,恒哥,” 江忏拔下车钥匙,笑着与他们寒暄,“忙什么呢?”
“天气好,晒晒太阳。” 刘彬端详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个招呼,早饭吃了没有?”
江忏摇头,管家心疼了,立马赶回去吩咐厨房,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完全不像个六十岁的老人家。
江忏问:“恒哥,我爸在家吗?”
“怎么不在,最近江先生迷上书法,每天都在家里练字呢。”
“他倒轻松。” 江忏告别园丁,从花圃里摘了一束鲜花,沿着石板路走到一座城堡形状的建筑前,蹭掉鞋底的泥土,用力推开厚厚的木门。
“少爷回来啦!” 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匆匆跑出厨房。
江忏递上刚摘的鲜花:“洪阿姨,送你的。真不好意思,没提前通知,又麻烦你下厨了。”
“什么话,巴不得你多回来呢,” 洪蓉被这浪漫的招数弄得脸红,指了指楼梯,“江先生在书房,快上去吧。”
“不急,我先去看看我妈。”
江忏走进客厅,望向墙上挂着的巨幅结婚照。这个动作他做了无数次,时候要狠狠地仰着头才能看见,现在长高了,已经可以和画中的女郎平视了。
多漂亮的女人,而且永远也不会老。
宽敞的书房里,江启平正在写字。他略微弓着腰,姿态专注,毛笔刚落在宣纸上,忽然听到一阵急躁的敲门声,犹豫了半秒,字就毁了。
“进来。” 他放下笔,将纸团扔进垃圾桶。
江忏推开门,没叫 “爸”,父子俩对视一眼,算是了招呼。
江忏问:“董事会什么时候能把江鲁宏那个废物开除?”
他语气尖刻,江启平却不动如山:“他怎么了?不是干得好好的。”
“又笨又蠢。J 省的项目交给他多久了?到现在都没建起来。”
江启平明白了:“你想接手,他不放手。”
江忏大方承认:“是。”
他是总经理,江鲁宏是副总,公司事务本来就该由他做主,如果江鲁宏有谋略有胆识,江忏倒也愿意合作,可对方分明就是个草包饭桶,靠关系才坐到现在的位置。
江启平把玩着桌上的镇纸,过了一会才:“想接手就接手,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以后怎么进董事会。”
江忏年轻气盛,经不起激,暗讽道:“我处理不好?我是怕弄得太难看让你们兄弟阋墙。”
江启平扯了扯嘴角,眼神锐利而深沉,他不紧不慢地对江忏:“那明你能力不够。”
江忏被这老狐狸气得够呛,不再争辩了,转身下楼,走了两步发现江启平跟在后面,诧异地问:“您不练字了?”
“我有个客人。” 江启平指了指窗外的花园。
到了客厅,父子俩一个看报纸,一个玩手机,谁也不搭理谁。直到厨娘端着银耳莲子汤圆招呼江忏上桌,江启平才问了句:“没吃早餐?”
“嗯。” 江忏向厨娘道谢,舀了颗汤圆,漫不经心地吹掉热气,“你什么客人啊?”
话音刚落,大门外的月季就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那些月季长得太茂盛了,在春风中不堪重负地倾斜,倒在石板路上,每当有人经过,便会刮到蹭到,然后沾上淡淡花香。
管家嗓音洪亮:“江先生,宁先生到了。”
宁先生?江忏产生了一种美妙的预感,放下碗,饶有兴趣地盯着玄关。
他看见宁织走进客厅,与江启平握手寒暄并送上准备的礼物,然后不经意扭头,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宁织慌乱无措,宁织目瞪口呆。
江忏的恶趣味得到了极大满足,嘴角一弯,愉快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