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在蓬皮杜
宁织的大学生涯并不十分幸福,应该,他所经历的许多事情都和设想中截然不同。入学之前,他以为自己会充实、快乐地度过四年,哪怕性格比较慢热,交不上许多朋友,至少能和室友融洽相处。
结果天不遂人愿,客观规律似乎总和他的主观意志相悖,无论宁织怎么努力,那辆看不见的列车就是越驶越远。
首先搞砸的是师生关系,他自以为礼貌地指出了老师的错误,一个非常的错误,结果在课堂上获得了赞赏,期末考试的时候却被刁难。然后是同学关系,宁织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班里的同学,尤其是男同学,都觉得他爱表现、假清高、自命不凡。他们常在背地里议论他,宁织听到过几次,没有露面也没有争辩,默默走开了。他学着收敛自己,尽量不“卖弄学识”,积极参加集体活动,可社交方面刚有起色,他是同性恋的秘密又被曝光了。宁织是从大家看他的眼神中发现异常的,尤其是同宿舍的彭康,脸上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宁织前后一推断,就猜出是彭康用他电脑的时候发现了硬盘里存储的视频,然后告诉了关系好的几个同学,从而一传十,十传百。
宁织没有搞什么当面对质,也不屑于谴责彭康的落井下石,他不为自己的性取向感到自豪,当然也不会觉得耻辱。幸运的是,同性恋的秘密曝光后,虽然宁织在宿舍的处境有些尴尬,但还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同专业的田进偶尔会跟他话,大体上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界限,而经济学院的室友谭广升,对他还像以前那样温和友善。宁织对此深怀感激,虽然他知道那只是谭广升的修养和性格使然,但处在被多数人孤立的环境中,一星半点的温暖也足以铭记许久。
“强吻”事件发生之前,他们两个维持着融洽的室友关系,会在宿舍聊天、牌、玩游戏。彭康每次看到这些都要皱眉头,他和谭广升同专业,经常相约上课,关系也不错,见不得宁织这种“变态”接近他的朋友,明里暗里地争起宠来,充当正义使者。每逢谭广升和宁织多两句话,他就要想法设法断,还给谭广升使眼色,时刻提醒他宁织是个巨大的艾滋病病原。
宁织讨厌彭康,只要彭康一开口,无论和谭广升的话题有没有聊完,他都会停下来。谭广升心思细腻,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时会朝宁织投来一个歉疚的笑容,让宁织释怀不少。
那几年,跟宁织玩得好的都是女生,只有谭广升是个例外。宁织表面上再怎么无所谓,能拥有一个同性朋友依然让他感到高兴,仿佛被那个曾经嘲笑他、排斥他的性别所接纳了。
当然,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所谓的接纳只是假象罢了。
那天话剧社在校内的咖啡馆聚餐,玩真心话大冒险,宁织输了,几个学姐起哄让他表白。他很快选择了谭广升,谭广升知道他的性取向但从不躲避和厌恶,而且同住一个宿舍,解释起来比较容易。
那天的游戏进行得十分顺利,谭广升在宁织表白的时候有片刻惊讶,宁织晃了晃手机,给他使眼色,他立刻明白了,笑着点头,配合地“谢谢你的喜欢,我需要考虑一下”。
宁织根本没料到几天后会传出那样的谣言。什么他强吻谭广升,半夜爬到谭广升床上抚摸他的身体,还有更恶毒的,他喜欢给男人口|交。
被学生处的老师叫过去问话之后,宁织给母亲了个电话,第一句就是:“妈,我想搬出去住。”
“讲完了。”宁织。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江忏沉默而严肃,宁织受不了他的眼神,感觉江忏再多看一会,他就会流眼泪了,于是匆匆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锁定了吧台上的苏水,:“我好渴,可以喝吗?”
江忏点点头,嗓音很低:“喝吧。”
宁织把剩下的苏水喝完了,空瓶丢进垃圾桶,晃晃悠悠地坐回江忏身边,笑了一下:“你别觉得我可怜,其实除了少部分直男,大家对我还算不错。还有人偷偷跟我表白呢。”
他的手掌撑在沙发垫上,肩膀微微耸着,斜睨着江忏,很高兴地:“江忏,你信吗?运气是守恒的,我以前倒霉,现在才会遇到你。真的。”
江忏:“我信。”
“好了,该你了,”宁织积极地活跃气氛,甚至自我调侃,“你是从邓信那里听我的吧,你不觉得我很变态吗?”
他的眼睛明亮,充满希望,这样的眼睛只属于心灵纯粹的人,江忏:“不觉得。”
宁织咬住嘴唇,脸上流露出“你真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之类大受感动的信息。
“你指出老师的错误,老师刁难你,是他心眼,你给室友借电脑,他乱翻文件夹,宣扬你是同性恋,是他恩将仇报,至于那个谭广升……”江忏顿了顿,没有再,但是神色非常难看,视线一度失去焦点,不知在想什么。
宁织摸了摸他的手背,安慰道:“其实我也有错,我的性格不太好。”
江忏暼了他一眼,抿成直线的唇角略微扬起,很无奈的样子。
宁织:“其实我想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给我赏的sarcophagi。”
“很重要吗?”
宁织连连点头,江忏想了一会,模棱两可地:“想以一个新的身份认识你。”
宁织要追问,江忏抢先道:“而且swallow酒吧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真的吗?”宁织吃了一惊,在脑海中快速检索记忆。
“好多年前了,在一次拍卖酒会上,你爸妈带你来的,海德大酒店,有印象吗?你还穿着校服。”
提到酒店和校服,宁织立刻想起来了,那天他就是个蹭饭的拖油瓶,他妈把他带进宴会厅之后就走开了,叮嘱他自己玩,他当时读初三,功课很多,书包特别重,校服上还沾着油点,与一众穿西装和晚礼服的男女格格不入,只好缩在角落里吃蛋糕和水果。
“那你呢?你在哪里!”宁织兴致盎然地问,他对这些事情的印象已经很淡了。
“我在你旁边。”当时的江忏穿着西服,皮鞋锃亮,在宁织眼里,和那些应酬的“大人”没什么两样,记不住也是正常。
宁织果然很遗憾,甚至还有点愧疚:“那我们话了吗?”
“了,你给我递了块覆盆子蛋糕,问我吃不吃,我不吃。”
“然后呢?”
“然后你就自己吃了。”
“好吧……”宁织对故事的走向不是非常满意,回味了片刻,又振奋起来,“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见过了,真有缘。”
江忏微笑着附和:“是啊。”
“还有吗?”宁织仰头望着江忏,像狗似的,眼神热切,“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
江忏避开他的目光,假装研究地毯上锯齿形状的花纹,他应该对宁织坦白的,毕竟宁织已经告诉了他所有的过去,但那件事,实在有点丢人,他不想提。
“还有的对吧,你还有其他秘密瞒着我。”宁织看出来了,一塌腰倒在沙发靠枕上,故作大度:“你不想就不了。”
这是圈套、陷阱、可怜攻势,江忏十分清醒,看透了一切,但还是屈服了。他问宁织:“两年前你快毕业的时候,发过一篇公众号文章,要去蓬皮杜中心参观,你还记得吗?”
宁织当然记得。如果现在点开“宙克西斯的葡萄”的主页,会发现那篇《毕业杂感》正是公众号最后更新的一篇文章。当时宁织买好了五月三十号飞巴黎的机票,准备在回国之前参观一次蓬皮杜艺术中心,顺便重游巴黎圣母院和卢浮宫。这趟行程被他分享在《毕业杂感》的结尾,还抖了个机灵,“期待在蓬皮杜艺术中心门口偶遇大家”。
评论区里,几个朋友插科诨,相约五月三十号一起去广场喂鸽子,还要请宁织到安吉丽娜咖啡馆喝咖啡,那可是普鲁斯特曾经光顾的地方。宁织嘻嘻哈哈地回复着他们,什么“我记住了”、“到做到,有本事别跑”之类的,其实根本没当真,因为这几个朋友都不在巴黎。事实上,关注他公众号的二百多位读者,宁织从未想过会和谁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相逢。
他兴致勃勃地计划了这趟旅行,攻略做了,酒店订了,千算万算没想到岔子出在自己身上,临行前崴了脚,需要卧床休养,只能无奈地取消行程。宁织还是十分向往巴黎的,一个月后脚伤痊愈,他算重新订票,结果意外又来了,舅妈通知他,他父亲去世了,让他立刻回国。
所以直到现在,宁织还是没有走进过蓬皮杜艺术中心内部,没有好好参观过。他看着江忏,感到一阵紧张,江忏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他一定意有所指。一种古怪的直觉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宁织,他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虚弱又热切,如同回光返照的弥留病人:“你不会——”
江忏垂下眼,放在膝盖上的手虚握着,他笑了笑,又抬头看宁织,带着一种坦荡和释然,这没什么不能的:“我去了,等你好久,但你没来。”
“我没有,不是,我脚崴了!”宁织语无伦次地辩解着,似乎声音越大越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又问江忏:“你怎么不在公众号后台给我留言呢?”
江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出于自尊,或许是因为失望,反正他就是固执地等在艺术中心门口,孑然一身,从来来往往的人流里辨认着亚洲面孔。
傍晚的时候,天边漾起绚烂的晚霞,江忏拍了几张照片,找了个长凳休息,但眼睛仍盯着不远处庞大的建筑物。他看了太久太久,以至于产生幻觉,好像他变成了一根钢筋、一条管道,或者其他什么沉默而坚硬的东西,融入了这座奇怪的炼油厂,成为它的一部分,在等待一只随时会来,也可能永远迟到的白鸽。
“江忏,”宁织扑过来,两条胳膊挂在江忏脖子上,眼睛快速地眨了眨,声音底气不足,“你等到什么时候啊?”
“天黑就走了。我以为是我运气不好,或者你改了航班提前到了,所以后来几天都等着你发游记,结果你没发,我就猜到你被其他事情耽搁了。”
他们离得很近,宁织软乎乎的脸颊像一块白桃,江忏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他一下,满意地笑了,虎牙一闪而逝。
宁织的心脏被愧疚淹没了,讷讷道:“对不起。”
“看吧,这就是我不想告诉你的原因。当年是我一时兴起,你又不知道我会去巴黎。”江忏又低头吻他,嘬他的唇尖,宁织闭着眼睛迎合他的动作,睫毛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很伤心。
“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短暂分开的间隙,宁织遗憾地。
江忏倒是乐观:“现在也不晚。”
“江忏,”宁织将右手抵在江忏胸口,稍微将他推开了一点,牙齿咬着嘴唇,一副欲还休的纠结表情。
“怎么了?”
宁织支支吾吾,什么都还没脸就先红了,最后问出的问题也颇有几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味道:“其实你爱我很久了吧?”
江忏一怔,扑哧笑了。宁织本就没信心,被他一笑尴尬加倍,恶声恶气地警告江忏,让他掂量清楚再回答。
江忏从善如流,认真地想了想,在他思考的几秒内,宁织安静下来,收回了那种开玩笑似的威胁眼神,轻轻捋着江忏的手指。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江忏想起五月底的那个下午,他在伦敦的公寓里刷到宁织的文章,一如既往赏了十块钱,然后进入卧室午睡。下午三点多,他醒过来,看见窗帘在飘,阳光时明时暗地落在墙上,一只鸟掠过窗台,啄掉一片玫瑰花瓣,那片花瓣在微风中旋转,自由而轻盈,红得像一滴血,一个绮丽的梦。突然间,江忏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见到宁织的冲动,他拿起手机,果断地订了飞往巴黎的机票。
很惭愧,如果这种微妙、复杂、晦涩的冲动也能称之为爱情的话,那么他的确爱宁织很久了。
作者有话:
江忏,抠门,真的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