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2019年8月19日
叶霈第一次来西安是在大学之前。
父亲去世第三年,母亲经熟人介绍, 认识了在财务局工作的继父;一个丧偶一个离婚, 彼此感觉还行,带着中年人的务实心翼翼接触。
理智告诉叶霈, 母亲不能一辈子孤单, 感情却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有人想取代父亲的位置?气呼呼跑去和奶奶住。那时师傅已经重新收下她, 她除了复习就是闷头苦练功夫, 没空去想别的, 也不肯回家, 母亲只好定时来探望。
高考之后的暑假,母亲想带她散心:“霈霈,陪妈妈出去走走,好久没出远门了。北京杭州济南都去过,妈带你去趟西安吧?你还没看过兵马俑呢。”
其实兵马俑没什么好看, 披甲仗剑的古代将士,黑乎乎呆愣愣戳在坑底,叶霈扒在栏杆往里瞧了两眼就没了兴趣。妈妈捧着相机被挤得歪歪斜斜:“霈霈,这边这边。”
相片出来才发现成了大合照:叶霈被挤到左边,另有十几个山南海北的游客。
那晚在旅店里, 妈妈给她洗葡萄, 低声下气地:“霈霈,你叔叔跟妈妈商量,十一就把证给领了。霈霈,你叔叔是个好人, 人老实,跟他前妻断的干干净净。妈快四十岁了”
叶霈一声不吭,瞪着白天拿回来的兵马俑宣传彩页赌气:一点都不好看。
时隔数年,叶霈依然是这个观点,只挤到兵马俑一号坑边看了两眼,就把位置让给第一次来的琬:“这边这边。”
武功练的好了,什么时候都是有用处的,琬像条游鱼似的一滑一错,就黏到栏杆最旁边了,静默几秒才惊叹着:“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时值暑假,十三朝古都迎来旅行最火爆的季节,偌大兵马俑纪念馆被天南海北的游客挤得水泄不通,视野里满是活蹦乱跳的学生,叽叽喳喳像群麻雀。
尽管空调开着,叶霈依然热出一身汗,用遮阳帽扇着风,发现骆镔很有经验地候在人流最少、最凉快的地方,“喂,我猜,你每年最少来三次?”
“不止。”骆镔不得不提高嗓门,以便压倒旁边导游的介绍声和工作人员维持秩序的声音。“外地朋友同学师兄弟,谁来西安玩两天,我都得接待。远的不,从去年开始,老曹施、王瑞大鹏、张得心谢岚都找过我,基本没闲着的时候。”
“温故知新。”叶霈安慰他:“这里卖不卖年票?起码能个折。”
骆镔叹口气,指指土坑方向:“上回大鹏和他女朋友过来,还特意穿成汉服,模仿巩俐那身红衣裳--你没看过?《古今大战秦俑情》,和张艺谋演的?”
巩俐?对于这位大明星,叶霈最深印象是《霸王别姬》和《归来》,前者大名鼎鼎,文艺青年赵忆莲推荐过;后者前几年上映,她还去电影院看了,确实演技一流。
可什么什么兵马俑?她迷茫地摇头。
看起来骆镔有点头疼,仰头计算:“我想想,应该是90年的电影,不好办啊,叶子,那时候还没你呢。”
平时对练开会、并肩作战,近来成了男朋友,叶霈还是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位男人是位80后,比自己大不少呢。“29年前的片子,三分之一个世纪,骆驼,以后我们会不会有代沟?”
“还真不好。”骆镔煞有其事地皱着眉头,“我想想,得给你补补课。这么大孩子,多学点东西,技多不压身。”
口吻老气横秋,叶霈哈哈大笑,“骆老师,一言为定,全靠你了。”
到纪念品柜台买了一堆铜制将军俑、酒爵、烟灰缸之类,琬总算心满意足地从里面挤出来,高高兴兴找到两人:“好壮观好威风,怪不得秦朝那么厉害,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来前琬很认真地做了功课,连李白的诗也背下来了,叶霈暗暗好笑。“走啦,再去旁边那个坑看看,还得去华清池呢。”
和兵马俑比起来,唐明皇杨贵妃可浪漫多了,朱红色华清宫依骊山而建,青柳绿水,莲叶田田,带着江南雨乡的柔情,隐隐约约能见到大唐盛世风采。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琬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有点像背诵课文的学生,路过行人都笑眯眯望着这位可爱少女。“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可惜贵妃沐浴的莲花汤有点寒酸:海棠花形状的水池分成两层,出水口也是并蒂莲,灰扑扑并不起眼。
琬失望极了:“这么啊。”
这两天住在骆镔家里,浴缸都很大的。叶霈替杨贵妃话:“古代嘛,已经很不容易了,再人家宫女太监一大堆,剪指甲都有人管。”
琬闷闷不乐,诗也不背了,耷拉着脑袋朝外面走,挑了一大堆唐杨q版陶瓷玩偶、团扇折扇钥匙链之类,还有唐代宫廷簪花和花钗,又高兴起来。
顺着人流朝外走,经过水池的时候看见盛开的莲花,衬着莲叶格外娇艳。
莲花在佛教被称为莲台,佛祖菩萨踩在脚下,想不到印度神话也有尊贵地位。叶霈蹲在池边用手机拍了两张,骆镔双手插进裤袋,声:“这要都是七宝莲,咱俩可就不愁了。”
中午他带两人到一家不太起眼的餐厅,大众点评网的口碑很好,却没什么名气,等了半个时才有位置。
可真香啊,叶霈吸吸鼻子,盯着端到面前的青花大海碗和两个圆馍。
“自己掰啊。”骆镔拿起自己那份示范,“掰点。”
吭哧吭哧掰了大半碗,交给服务员,端回来的时候,七、八片厚厚的整片羊肉码在粉丝和碎馍上面,旁边是青蒜,瓷碟放着辣椒酱、糖蒜和香菜,汤是酱红色的。
只尝一口,琬便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就像孩子终于吃到圣诞节糖果。“真好吃啊,师姐明天我们还来。”
红柳肉串、肉夹馍、羊杂汤上来了,都是骆镔推荐的,叶霈先照两张相才拿起筷子。
两秒钟之后,身在北京的樊继昌就在“二队run run run”微信群里看到这张照片,顿时有点饿了,走向“碣石酒吧”。
来到“封印之地”大半年,他适应得不错,规矩也知道不少:以“一线天”为界限,上半年两道关卡必须配合,需要闯关的队员报团取暖,他和桃子猴子、叶霈住在老曹别墅,朝昔相处培养默契;等“一线天”结束,通过的人们做鸟兽散,分别前往最后一道关卡;没通过的分两种,活着的明年再尝试,死去的也就不用再操心了。
叶霈是斋浦尔,猴子是坎普尔,骆镔加尔各答大鹏海得拉巴,自己则是那格浦尔,二队走得近的几位伙伴远远分开,居然没有重合的。
随便点了些午餐,樊继昌翻开手中的《印度城市大全》上,重温关于那格浦尔的章节。过几天等老宋后事了结,他就远赴印度了。
起老宋,和樊继昌的兄弟没什么不同:走上“一线天”之前,两位搭档总是知根知底、敞开心扉的。于是樊继昌知道对方早逝的父亲、病歪歪的母亲,两段不如意的婚姻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在“碣石队”的日子,像所有“干活的”一样,老宋挣了不少钱,早早留给母亲和两个孩子。可惜欲壑难填,他尸骨未寒,两位前妻就为了不菲遗产吵翻天,从质疑遗嘱到争夺老人,先是抢占房屋,进而直接动手。
时隔数日,别办丧事设灵堂,通知骆驼大家过来送一程,老宋冰冷僵硬的身体依然躺在医院太平间;樊继昌很怀疑,除了老宋母亲,其他亲人的悲伤加起来还不如自己多。
我怎么就没拉住他呢?樊继昌不愿回忆“一线天”迷雾里的情形,用手捂住脸。
有人敲敲桌面,坐到卡座对面;动作轻盈,应该是个女的,樊继昌移开手:果然是个纤细柔弱的女生,瓜子脸大眼睛,柔亮黑发从额头垂下来,十分美丽。
莫苒。
“银獴队”队长韦庆丰的女人。
“我想请你,帮个忙。”对方开门见山地,声音很好听。“算我欠你人情。”
没有直接谈钱,樊继昌莫名有些高兴。“如果你队里的人做不到,八成我也不行。”
莫苒摇摇头,像是不愿提起“队里的人”。“我想请你帮我,脱离银獴队,或者,起码带我离开他们根据地。”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桌面右下角,代表“封印之地”东南角的位置:“我一进入这里,就和银獴队遇到了;我没有自卫能力,怎么都离不开,只能请人把我带出来。只要成了,我希望加入碣石队。”
“不是加不加入的问题。”樊继昌耐心指出问题关键,“我问你,你想走,银獴队同意吗?”
莫苒黯然摇头。
“如果银獴队不松手,就算别人过去了,你也出不来;要是动起手,动静大了把泥鳅四脚蛇引过来,就都完了。”
“还有,就算你想转会,也得看别的队伍收不收。”这个词语被用来形容某人从a队伍转投b队伍,虽然不太贴切,“封印之地”的人都能听懂。“实在的,银獴队收了不少新人,好些身手不错,哪队也不愿意找麻烦。”
言下之意,应付那迦和不断蔓延的藤蔓已经够麻烦了,谁也不想无缘无故树个强敌。
这些麻烦,莫苒显然都想过,想得比他更清楚,固执地:“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你救过我两次。”
那是“闯宫”时的事情。
进入宫殿,消灭道路尽头一百四十四只那迦之后,人们进入地底,游过红褐藤蔓和漫长漆黑的水域,终于和守护在迦楼罗头顶的四臂那迦狭路相逢。
尽管第一时间投掷兵器伤到对方,战斗依然相当激烈。樊继昌和几位伙伴组成防御阵,中途被陀螺般旋转的四臂那迦远远甩飞出去,游回来的时候,刚好遇到敌人拼命朝水里逃,迎面是个被吓呆的女孩子--他一把揪住对方脖领拽过来,眼瞧着四臂那迦钉满刀剑的蟒蛇身体从面前爬过,一闪便进入水中。
怀里女孩子瑟瑟发抖,黑发湿漉漉滴着水,衬得脸庞格外白皙,浅粉嘴唇颤抖着,谢谢。
樊继昌心中一动,握紧长刀。
回到宫殿大厅,盘踞在高处的四臂那迦活像拿着镰刀的死神,每根箭都夺走一条鲜活性命。郑一民急于脱身,拉着那个女孩就跑,全没顾得上一枚羽箭正朝对方脖颈射过去--樊继昌霍然提刀猛劈,那枚箭斜斜钉在一根立柱底部。
再望向殿门,已经跑到那里的女孩子回头望向他的方向,紧接着被郑一民拽出去。
为了地底那句道谢?还是纯粹不想看着一个人在面前死去?樊继昌自己也不明白,转而把注意力放在四臂那迦手中弓箭--远程攻击利器,威力巨大,可遇不可求。
或许人逢喜事精神爽,黑弓到手,樊继昌听女孩子,答案算不上好:莫苒,韦庆丰女伴,后者委托身手极好的新人郑一民带着“闯宫”,“一线天”也安排好了。还有消息,韦庆丰以往风流好色,队里大多数女人都被染指,自从有了莫苒,再也没碰过其他女人。
有主的女人不能碰,何况人家也算有座好靠山,樊继昌觉得自己很没劲,不再胡思乱想。
此时此刻,想不到能和她有这番交集,樊继昌有点烦躁;刚好午餐被端上来,老实不客气拉到面前。
黑椒牛肉套餐,午间特有,很受欢迎:香喷喷的烩牛肉和白米饭之外,还有煎蛋、土豆泥和蔬菜沙拉,橙汁被换成啤酒,很合他胃口。
“我帮不了你。”他大口大口吃着,甚至没问对方要不要点些什么,直截了当地:“我不管事,就一个干活儿的,惹不起银獴队。”
“更何况,我不管闲事--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巴掌宽的“一线天”,周围白雾迷茫,脚下黑浪滔天,老宋忽然斜着眼睛望过来,一看就入了魔。他站稳马步,心提防,喊着对方名字,老宋想也不想,一头扎下桥
对面女孩子眼圈慢慢红了,他有点自暴自弃,狼吞虎咽吃光餐盘,腾地站起身,咕嘟嘟喝光啤酒,转身大步离开。
老曹别墅已经空了,好在附近住处很多,他挑了间比较舒服的酒店。有脚步声锲而不舍跟着,他想几句阻止的话,不知为什么狠不下心。
进入“封印之地”的女人,能选择的道路并不多,尤其是年轻漂亮的:从某种角度来,男人比那迦可怕多了。
第一种是叶霈,谢岚也算半个,功夫高身手好,杀得了那迦也护得住自己;第二种是施和波浪卷,遇到不错的男人,总算有个靠山;第三种就是莫苒了,被凶狠好色的男人看中,成为禁脔。
踏入酒店电梯,莫苒居然跟进来,站在角落不敢看他,令樊继昌有点无奈,索性假装没看见。用房卡刷开房门,他一脚踏进去,回身句:“行了,到此为”
莫苒显然不这么想:她突然用肩膀狠狠一顶,趔趄着冲进房间,站在过道不停喘息。
这叫什么事儿啊?樊继昌无可奈何地进门,双手一举:“莫苒,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实话实,要是别的事,能帮我就帮了;你这事吧,我真是,无能为力。”他着真心话,觉得自己有点卑鄙。“要不然这样,你~你把事情,我帮你托托人,想想办法,行吗?”
莫苒依然摇头,眼泪不停顺着白皙面颊滴在地毯,哽咽得不清话。“我就是想,不像在银獴队待了。你过来,过来把我带走,我给你钱,还不行么?”
把她接走吗?老曹骆驼能答应吗?就算他们答应,“银獴队”实力不比“碣石队”弱,过去多少人才能带的走她?有谁能站到自己这边?老宋死了,马良也死了,猴子、桃子和叶霈愿意冒这个险吗?大鹏赵方?一队丁原野王瑞?
一队二队的伙伴们身影从樊继昌脑海略过,他原本性格开朗,从维和部队退下来之后有应激障碍症,又入了“封印之地”这么个鬼地方,越发孤僻寡言,朋友不多。
“你救过我的!你救我干嘛?死了就死了。”莫苒捂着面颊放声大哭,悲痛得像个考了零分、又被家长责骂的孩子。“别人什么都不敢,我不怕,我恨不得死了,可我偏偏不死--宫殿不死,一线天也不死”
她翻来覆去着绕口令,忽然咬到舌头,呜咽着听不清楚。随后她突然踢开白凉鞋,开始解衣裳。
女孩子白皙纤瘦,像棵亭亭玉立的桃花,樊继昌下意识不敢看了,只好盯着地面--两只白白的脚踏着地毯走近,莫苒狠狠扑到他怀里。
“樊继昌,你帮帮我吧。”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樊继昌从没觉得自己名字能被念得这么好听。“我不想待在银獴队,你帮帮我,把我带出来;你救过我的命,你听过我,我知道你能帮我的。”
樊继昌勉强句:“我,我也~”
怀里的女孩子忽然双膝下跪,抱着他的大腿泣不成声,“求求你,帮帮我吧!”